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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荒野孤鸿

[詩文丹青之道]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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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九月。秋天。微微有了些凉意。
  公司知识分子们的心,却是从火炉跌到了冰窖里。馅饼从天上掉下来,恰好砸到了我们的头上,却眼睁睁地吃不到。湖南酒厂的这个大单,我们原来想得很简单。各部只要一齐努力,拉到手里应该没问题。但是,我们没想到的是,公司这架机器,长期以来只为“扎款”而运作,真的到了干正事,完全不灵。湖南方面来的厂长,虽是酒囊饭袋,但却是个有头脑的酒囊饭袋。吃照吃,玩找玩,业务上却一点儿不含糊。他看了我们的工厂,对技术人员尚满意,但觉得工厂疑点甚多。跟市场部的人聊天,三言五语,就问得我们的人张口结舌。他让我们先拿几个外观设计出来,画两个彩图就行,我们却一个星期也搞不好。厂长到底是国企的人,财大气粗,对我们的情况虽心存疑虑,但在深圳被我们带去玩了几处好地方,玩痛快了,临走时甩下一张七万元的支票,算是试制费用。他要我们一个月内赶快拿出样品来,否则免谈,试制费也就算白送我们了。
  老板对这事情本来就不上心,拿了试制费,立刻胡花一气,几天就干干净净了,还觉得占了人家很大一个便宜。
  公司就这样错过了唯一的一次翻身机会。职员们从此死了自救的心,私下里相约各处去“见工”(应聘),都在想退路了。
  我当然也不能安坐火山口。连续几个晚上坐在阳台上,动了点儿脑筋。在蛇口,我有几个朋友,他们已经成功或正在上升。这是我将来保命的底线。与他们交往,我一直是堂堂正正的一个白领,现在忽然去求人赏一碗饭,朋友之间,实在难以启齿。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不能动用。况且,朋友间如果谈到赏碗饭的事情,能有几分把握,我不能料定。回想初来深圳时,怀民不过随意写了个条子,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作用。我居然闯关成功,实在是老天爷那时候打了个盹儿,让我这废物一脚就踏进了商界。侥幸成功的人,永远会以为还有第二次机会,于是,我决心再闯一回。上班的时候,偷偷制作了简历,复印了文凭,从《深圳特区报》上找了几家招人的单位。然后,趁着独自到深圳办事的机会,从头再来,开始了我新的求职之旅。
  然而,很快我就知道了一个真理:我们公司固然是条贼船,不跳下来的话是等死,但若要跳下来的话,那立刻就是个死!
  我的求职经历与我刚来深圳时一样,充满了喜剧色彩。唯一不同的是,结局跟当初很不一样。
  我求职的第一家,是新中国最先上市的五家股份公司之一,金田纺织。不过,我只走到了这家公司门口的接待台前。接待小姐是位漂亮美眉,广东人。广东美眉漂亮到这个程度的,让我差点儿把眼睛跌碎。我把求职资料递上去,她看也没看,就往抽屉里一放,让我回去听信儿,如果一个星期没答复,那就是不要。我离开时,恋恋不舍。心想,金田果然是气派,那前台小姐也果然是过目难忘。这次的结局是,两个礼拜过去了,什么也没有。
  我求职的第二个地方,是一家港资皮鞋厂,报纸上登的招聘启示说,生产线上缺个“拉长”(小组长)。我那时不知“拉长”为何物,斗胆也去试了试。后来我才知道,我要是能干下来这“拉长”,那么就是当个省长也不成问题了。
  当时负责接待的是一位“阿姨”(粤语:大嫂)。阿姨问我:“母乖,你有什么事?”
  “我求职。”
  阿姨瞪圆了眼睛:“你?你能做什么?”
  “你们不是缺个拉长?”
  “拉长?”阿姨疑疑惑惑,断定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就说:“你等等,我去问老板。”
  片刻,她从里面出来,头摇得波浪鼓一般:“不行啦。”
  再问,就无话。
  我求职的第三个地方,老板是公司的一个关系户,我跟他吃过饭,平时见面都很客气。我上门去,直截了当说了要碗饭吃。他感到意外,随即收敛了笑容,把下巴摸了许久,然后说:“你是个人才,到我们这儿屈了。我们是做贸易的,职员只有底薪,其他要靠提成,吃住都不包。”
  我跃跃欲试:“那么,底薪多少?”
  “二百。”
  这是让我立即就死!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精英都守在我们公司这条破船上,不肯离去——谁也不想立刻就死啊!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日,我又是在外面瞎闯一天,两手空空地回来,正沮丧得无可如何。在公司门口,接待小姐对我说:“副总,有人找你。”
  我怔了一下,不知来了何方神圣。
  接待小姐压低声音,诡密地一笑:“是个漂亮美眉。”
  我向她示意的方向看去,眼镜又是一跌,原来沙发上坐的是夏雪。
  我脑筋立即转了十八个弯,但还是不能猜测她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是兴之所至跑来拜访的吧?
  我走过去,坐下,打量着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找你。”
  我看看表,下班时间已经快到,便说:“我们出去谈吧。”
  坐电梯下楼时,我心里惴惴不安。几个月没见夏雪,今日她的模样竟有些惨苦,往日的流光溢彩全然不见。我预感到不好,没准儿他们的事情在小白那儿爆了。如果这样的话,真是两难。我不由在心里暗暗叹气。
  出了石油大厦,我提议去吃饭,可以边吃边谈。
  夏雪却说:“我不想吃饭,咱们就在门前草坪坐一会儿吧。”
  我颇为犹豫。等会儿下班,同事们必然看见,虽然深圳是开放地界,但明日上班仍免不了要费一番口舌来解释。但又一想,君子坦荡荡,管她娘的。一辈子都小心,也没落下个什么好,还瞻前顾后的干什么?
  此时正是黄昏前。大路上,下班的白领和打工仔成群结队,或步行,或踩单车,一路说笑而过。斜阳洒在草坪上,有一种天堂里的松弛气氛。
  我和夏雪在草坪上坐定。她撩了一下头发,看看我,又扭头朝向大路,淡淡说了一句:“我怀孕了。”
  “哦!!”我愕然。
  “事情都暴露了,我想你肯定早已心中有数。怀民太太什么都知道了,怀民只能上班时间跟我通通电话,下班后基本被看管起来了。”
  “他想怎么办?”
  “他不想怎么办!”
  我懂了。苦命的夏雪,这样的时刻,不来找我,又能去找谁呢?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夏雪的神情,依然淡淡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深圳没有别的朋友,我不知道应该跟谁商量。”
  我听出了她平淡语调后面的凄楚,心中有些痛,便清清嗓子,说:“你快去做掉吧,以后的事情慢慢来。”
  “我想把小宝宝生下来。”
  我头皮忽然炸起,手发抖,连烟都点不着了:“夏雪,这不成!这哪里行?你要冷静,我们是在中国啊。”
  夏雪望望我,嘴角上有一丝苦笑:“我当然知道不成,我只是这么想想。现在,我就是想生下来,也没有条件了……老板昨天把我炒了,我只能在宿舍再住一个星期了。”
  “他凭什么把你炒了?”
  “我这一段心情不好,工作出了几回错。”
  我抽着烟,慢慢地吞吐着,终于长叹一声,说:“你别急。怀民现在动不了,有我,有高磊,我们来一块儿想办法。”
  夏雪轻轻摇了一下头:“不用。我不是来向你求助的,我明天就去医院。”
  “夏雪!你不要太激动。”
  夏雪下意识地拔着脚下的草,无语,很久才慢慢抬起头来:“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说了,心里就好受些了。我给怀民打电话,他在公司接,也像做贼一样,说两句就放。你是他朋友,你说,至于如此吗?”
  “事到如今,你不要太怪他。他那儿毕竟是国营公司,顾忌要多一些。夏雪,你太单纯。事情走到这一步,你应该有所预料。”
  “我当然想得到。但是,就算是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为什么后果要我一个人来担?”
  “你要理解,小白也是……咳,怀民这个人!”我忽然感到无法再说下去了。我的劝慰,对夏雪还能有什么用?
  “他是个懦夫!他为什么不敢挣脱出来?他不愿放弃的那一切,真的就让他那么看重吗?跟他,我早知道什么都不会有,但即使是一段感情也好,像你和小清。可我万想不到,我看得那么重的东西,却被别人看得那么轻,那么轻啊!”
  “有家的人,毕竟不同啊。”
  “那他当初就不该越雷池半步!”
  “唉……夏雪,再追究这些就没意思啦。你要珍惜自己。”
  “不,我用不着珍惜,我没有什么。不过长得好看一点儿,也是红颜薄命,反而分不清到底谁真心对我好。我要是长相平平,就会有实心实意的男人来疼我,可以少受多少打扰!可是,我不成,我要人家的真心,人家只当我是三陪。”
  我听不下去了,把烟头狠狠地掐灭:“我去找怀民,妈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别去,没有用的。该怎么做,他早就权衡过了。”夏雪望着我,凄然一笑,泪水就在她眼里打转。“这个事情只有我自己来承担,各方面才摆得平。我的情感,是中学生的玩意儿,怎能抵得上他的世俗前途?”
  太阳沉入了远处厂房的后面,草地上烟霭四起。晚霞在高天上抹出了一道橙红。秋日黄昏是如此的美好,我面前的夏雪却神色黯然。难道,这就是命?这就是运?这就是丛林中无害的小兽必然要受到的伤害?夏雪不仅年轻,而且是美眉中比较艳丽的一类,她没有拿美貌去换坐宝马奔驰的权利,追求的不过是乡间女孩也要憧憬的一份纯粹之爱。可是,她找错了地方。天堂里没有爱情,深圳也不相信眼泪。
  我的心慢慢揪紧起来。
  大厦门口,我们的人出来了。这一回,是美眉们故意不看,傻小子们把眼珠都瞪了出来。有人在大声喊:“副总啊,花心不是你的错——是美眉太漂亮了!”
  我大窘,脸上发烫,对夏雪说:“你别介意,他们经常胡说八道。”
  夏雪望着远去的那群人,却是笑了:“你们的人挺有意思,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经常遭他们诬陷。”
  “真的要谢谢你,能听我讲这些。”夏雪振作了一下,眉宇间又有了那种圣洁感。“我真羡慕你和小清,你们多好,不受物欲所累,两情相愿。其实,我并不在乎怀民的钱,也不在乎他在公司怎么样。当初他打动我的,只是一件小事。去年夏天刮台风,大水淹了马路。我们下班,一群女孩子被困在写字楼门口。男生们都脱了长裤趟水过去,我们怎么行?正好怀民也出来,他看看,就说:‘哟,这不是小夏吗,走不了啦?来,我背你们过去。’我们不好意思,他说:‘我都还没不好意思呢,你们怕啥?’我那时觉得,他好宽厚。我就是这样……就是……”
  夏雪说不下去了,余晖打在她惨白的脸上。
  我不敢直视她,只是劝道:“别多想,你还要生存,要把未来计划好。”
  “真不好意思,害得你饿肚子。我……这就回去了。”
  “好吧。你宿舍是几楼,多少号,我会去看你。”
  送走夏雪,我也无心吃饭,马上给高磊打了电话,告诉了他这件事。
  高磊说:“有这事?我早料到怀民那小子收不了场。”
  “怀民不用管他,能不能帮帮夏雪。”
  “我真的不想再同情女人了。不过,夏雪,例外吧。这样子,我拿两千,总够她花一阵儿的了,你愿拿多少拿多少。你来取了给她送去吧。”
  
  给夏雪送了钱回来,我无法入眠。在床上干躺着,把烟也抽光了。只得下了床,打开桌子抽屉去找还有没有存货。烟没有找到,只看见抽屉里有一些平时用不着的毛票和硬币。我叹口气,重新躺下。想想,芸芸众生真的就如这些毛票。商品哪里有元以下的标价,一毛两毛的,在流通中基本没有多大用,命中注定,是早晚要被淘汰下来。在深圳,谁能快乐而自由?百元大钞,千元港币!天生是毛票的,就只当自己是废品吧。
  一整夜,都在做梦。梦中有周一鸣的豪宅,有威风凛凛的黑色奔驰,还有女孩子的哭泣声……直到早上闹钟响起,这些,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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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悲哉,秋之为气也。古人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在深圳那一年的秋天,我觉得一切都在衰落。公司当年人才济济、相敬如宾的盛世气象早已不见。湖南酒厂的一场大梦落空,人心立时散尽。老板掘金的路数渐渐的也露出窘相来,他不思己过,却拿职员来出气。动不动在公司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地乱骂:“我养你们干什么?一群废物!”文员小姐每每吓得面如土色。
  资金一吃紧,遭殃的又是职员。工资总是拖欠,发薪日期每月悄悄向后移动,月月累加,竟不知不觉中挤掉了一个月的工资。大家去质问财务部老李,老李屁也不敢放一个,只说你们去问老板好了。
  老板的消费则不可一日停止。他想想,养这么多知识分子也是没用,于是裁员减薪,双管齐下,又声色俱厉动员大家“分享艰难”。众人过去吃了他的,玩了他的,现在也是硬气不起来,只得乖乖做砧上鱼肉。
  日子就这样渐渐难过了。有人陆续被炒,收入也一落千丈。我的工资降到了600块,吃饭签单权被断然取消。其余人就更是凄惨,有几个跑腿的微末角色,连吃饭钱都难以为继了。
  纵是这样,老板还是觉得对知识分子折辱得不够,又从老家叫来一批小时候穿开档裤的朋友,尽是些小镇上的无业混混儿,安插到各部做副职。这些王八蛋业务不通,吃喝嫖赌上手极快。老板呼朋引类,甚为畅快,哪管它明日洪水滔天。那些混混儿也狗仗人势,嚣张之极,满公司都是他们的污言秽语,“妈拉个巴子”,“丢你个o(︶︿︶)o 唉蟹”,不一而足。再回首当年杜子美尚在时,公司的那种温文尔雅之气,已恍然如梦寐。
  如此的公司,败象已露,早晚是要冰海沉船。当初与我们老板称兄道弟的老任,却是一飞冲天了。老板想再去套近乎,已无可能。大浪淘沙,优胜劣汰,笙歌过后的残酷显露出来了。我们知识分子心头都很沉重,智者永远比王八蛋多受了一份折磨——老板固然死不足惜,但水淹七军的命运同样不会放过我们!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也就是在这时候,母亲来了一个电话,听语气,急得跟天塌了一般。原来是我供职的那所中学,看我黄鹤一去无消息,忍无可忍,经郑重研究,把我除名了。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鸡肋,不啃了也罢。我对母亲说:“我挺好,除名就除名吧,就是请我回去,我也不可能回去了。老妈,您甭急,我当教师,熬白了头,也是个教师,成不了大人物。我在深圳,说不定什么时候发了,就开个奔驰回来,孝敬您老人家。”
  我知道,退路断了。华容道上,前面还怎么走?跟母亲说话时,是我本能的嘴硬,四面楚歌实际已经逼近。我手中可以挪动的棋子,不多了。
  
  我想起来,又有好久没见小清了。不在一个地方时,朝思暮想,恨不能天天腻在一起。如今相隔不过一公里,却是十多天见不上一面。难道,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事比情更重要?
  周末,我给小清打了电话,约她星期天一起去玩。
  小清说:“好吧,我也正想找你。那,我们到哪儿去?”
  “我们坐车进城,路上觉得哪里好,就在哪里下车。”
  “也行。你这人,就是什么都不定。”
  星期天是个好天气,我们在招北宿舍碰了头,坐上了中巴。小清穿了件白色套裙,拿了一把红阳伞,红白相间,清爽无比,把车上的一群打工妹比得六宫粉黛无颜色。
  车过深圳大学,小清眉毛一动,说:“这里好,这里清静。”
  我说:“那好,就在这里下。平时铜臭味儿太重,今天咱们到精神家园去瞧一瞧。”
  小清忍不住笑,捶了我一下:“都到精神家园了,你还不老实一点儿?”
  星期天的大学城气氛闲散,草坪上有学生在游荡。校内有些建筑怪怪的。一个巨大的日晷,不中不西,像高射炮直指蓝天。一座大会堂,设计成四面漏风的欧洲古堡,足可供一千位堂吉诃德开会。当然校园还是很美,无边无际的都是草坪。
  我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
  小清觉得奇怪:“你找什么?”
  “我看——有没有学生钻小树林的?”
  “什么小树林?”少顷,小清反映过来,抓住我就啪啪地打:“你又胡扯,乱说!大学生哪会像你想的那样?”
  我躲闪着说:“别打,没有还不好吗?关于深圳大学,我可是知道的,他们的学生宿舍,谁住在哪个屋,任凭学生自由组合,学校不管。”
  小清警惕地看着我:“你就信口开河吧。我不信,那还不……那可能吗?唉,我发现,你这个知识分子,怎么好象对和知识有关的东西都很仇恨啊?”
  “是吗?有一点儿吧。过去,学,学,学了四年,出来没用!我对大学呀,是不太有感情。”
  “你不要瞎埋怨,怎么能没用?你们老板都知道有用,不然用你们这些大学生干嘛?”
  “我们老板?他快完了。”
  “什么?”
  “唉,不说了。说说你的情况,还在念会计师辅导班?”
  “念完了,现在在补习英语。”
  “有什么用啊,能出国吗?”
  “公司业务要扩大,没准儿就有机会去香港。”
  “喝喝,雄心勃勃啊!”
  “谁像你,混,公司垮了我看你怎么办?”
  “垮了?我去摆摊儿卖鱼。”
  小清拽住我衣服,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呀,上了你的当。当初认识你,以为你是特别好学的人,我还准备好好向你学呢。谁知道你,这样子,没一天正经的。你看看,这学校的气氛多好,多亲切,你居然没感觉!咳,咳,你又往哪儿看?”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清这样一说,我才留意起来。九月的校园,四处的芭蕉、棕榈,都蓬蓬勃勃,鲜绿有如春日里。在小路上走动的那些学生,年纪小得就像中学生一般。穿的全是休闲衣装,个个酷毙。脸上,都是一副天下事不值一提的自信神情,令人羡慕。我虽然口中仍讥讽不停,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些红尘中人跑到学校来,感受到的还是纯净。世事就算是烂透了的苹果,也总还有个角落,能保留这一点点的净土。
  小清触景生情,说起了往事:“我还是挺留恋大学生活的,那毕竟是我的一个转折点。考上大学,老爸老妈高兴死了,摆庆功宴,把不相干的邻居也拉了来。那时候,我就像做梦。进了大学,一点儿不敢怠慢,心想,就是下油锅,也要念出个名堂来。”
  “恋爱也不谈了?”
  “你不要这么酸酸的。那时候追我的人多着呢,吃醋吧你!但我确实不敢。否则不会没经验,上了你的当。”
  “好啊,真羡慕你。青青校树,悠悠我心。但我可没你这福份。我念了个废物的学校,学了个废物专业,最后成了个废物,跑深圳来给小混混儿打工。”
  “你又怨天尤人。在我们公司,还有高中毕业生成了业务骨干的呢,那又怎么说?”
  “是啊,我说的就是这个。既然高中生都能行,我念这大学还有什么用?不是白念?”
  “你就会油嘴滑舌,不理你了!”小清一甩手,向海边走去。
  路的尽头处,是海湾。此刻海面有薄雾,香港的山看不大清,眼前只见烟波浩渺。
  我和小清并立海边,感受咸咸的海风吹面而来。自从我们在这伶仃洋畔认识,迄今已经一年多了。凭海临风,怎能不让人想起去年的好时光?
  小清默默望了一会儿,说:“你的公司,真要不行了吗?”
  我说:“百足之虫,一时还死不了。但是,确实是没前途了。”
  小清叹口气,说:“去别的地方试试吧。”
  “试过,不行。”
  “什么原因呢?”
  “说不上。太难了,不认不识的,谁会要你?”
  “你那个同学呢,不是挺有本事么,去求求他?”
  我忽然想起了夏雪愁苦的神情,觉得怀民的形象已变得非常模糊。便摇头说:“复杂啊,现在,不好去求他。”
  小清想了想,挽起我的胳膊,安慰我说:“算了,别愁了,公司不垮,就先干着。”
  
  从深圳大学出来,第二站我们去了深圳湾大酒店。海滨的这个酒店,幽静、典雅。每次从蛇口坐车去深圳,都能看到。每次都想,什么时候来逛逛才好。直到今天,才忙里偷闲,走到了这里。
  酒店里,到处是周末来度假的香港客,一群一群的,肥头大耳,呜里哇啦。我们看过了大堂,又转到酒店后院,忽然发现有一个露天游泳池。骄阳之下,池水碧蓝,草坪上的太阳伞和躺椅色彩鲜艳。酒店的这个角落,仿佛与俗世隔绝了,只看见纤尘不染。
  小清兴奋起来,一把抓住我:“咱们中午随便吃点儿,下午就在这儿游泳吧!”
  我两手一张:“没带游泳衣、游泳裤,怎么游?裸泳么?”
  “该死呀你!商场里就有卖的么。”
  “游泳,要去小梅沙。这里,不就是个大澡盆吗!”
  “你懂什么,我喜欢嘛!”
  亚热带浩荡的阳光,此时正从头顶洒下。在游泳池边,小清打着鲜红的阳伞,一身素白。所谓清水出芙蓉,也就是这个样子。我看着她那欢快的神情,心头砰然而动。老天固然残酷无情,但也不至于把一个人所有的幸福都剥夺干净,他总要漏下一点儿来留给你。
  小清,就是他漏下来留给我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午的游泳池,是人间天堂。绿茵中,三个深浅不一的圆形泳池,有如人工凿出来的巨大莲花。太阳伞下,躺椅上散坐着几对男女,远远望去,不似凡人。平时在公司里忙忙碌碌,耳闻目睹全是可厌的争斗,猛然来到这样一个清静的所在,竟不能相信这水木清华都是为我们而设的。
  “没想到,今天,咱们也混迹于高等华人里了。”我披起租来的大浴巾,在太阳伞下躺倒。
  小清说:“这算什么?该玩就玩,给老板卖命,也不至于就要累死。”
  “哎,你说,比起人民桥下的那些乞丐,我们这不就是神仙的日子了?”
  “你就不求上进去吧!我不跟你说了,我下去。”小清起身,坐到池边,用脚去探水。
  认识了小清这么久,今天是头一次清楚地看见她的身材。黑色泳衣,衬得她凸凹有致,白皙诱人。可爱的女孩,所谓秀色可餐,其实根本不用一口吃下,就这样亲密相处,时时感受她那种依恋感,生活中纵有万般愁苦,也都可以抵消了。
  “喂,过来呀!”小清在水中向我招手,眉目间的那种天真无邪,能把人心里所有的世故都融化掉。
  在池中嬉水,听小清的欢笑在蓝天下飞扬。我觉得是上帝忽然打了盹儿,能让我们这样童心无忌。
  岸上,也有人被小清感染,纷纷坐起身来看。
  池水渐渐滤去了心头的俗尘,我仰游在水面,看秋日里的晴空浮云。不由就想到,人世操劳,真不知意义何在。我也好,别人也好,整日在办公室里,和狐群狗党们计较,不能来享受这阳光,那么功名利碌又有何用?海明威的老渔夫固然一无所有,却是能率性而活,阳光大海总还是能日日为伴的。古人说的“陶然忘机”,就是这个境界吧,老渔夫可以,我们进化到今天,反而不可以了。
  扑腾了一阵儿,小清玩够了,爬上岸去,我仍在水中流连忘返。
  又过了好久,从水中上来,微风一吹,浑身燥热一扫而光,顿感每个毛孔都清爽无比。我躺下来,摸出烟来抽,觉得所谓神仙生活,正就是这样子的浮生半日闲。
  小清正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说:“刚才有两个男的,麻辣佬,欺线(神经病)!以为我不懂粤语,胡说八道。”
  “唔?说什么?”
  “他们说,这个女够靓的啊。两人就打赌,说看谁能抠到。”
  “人呢?妈的!这个问题,我不能妥协。”
  小清四下里看看,笑了:“你吼什么?人家看见你来,走了。”
  “名花有主,休得无礼。”我大笑。
  这个下午,真是爽快。有小鸟依人的女友在身边,或嗔或喜,都让人不觉老之将至,一切宠辱皆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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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清又闭起眼睛假寐,好久没有说话。我扭头一看,原来是睡了。
  我轻吁了一口气,环顾四周。
  深圳湾酒店的后院,是个欧式的庭院。林木蓊翳,小径通幽,热带的味道很足。小清身下铺着浴巾,一只手枕在脑后,睡中也掩不住眉宇间那种天真烂漫。泳衣紧绷在她身上,曲线纤毫毕现。这真是绝美的一刻。我坐起来,抽着烟,看看她,又看看蓝天绿树,内心很满足。觉得自己这样子,像个麦田的守望者。
  下午的气氛里,透出来一股慵懒。池中偶有嬉戏声打破寂静,更显得庭院深深。阳光仍在泼洒,水面反射出一些蛇形光晕,一闪一闪地打在太阳伞上,令人恍惚。我在这恬淡之中长时间地守望,内心无欲无求。只觉得这样的时刻,一生中虽不能奢求太多,但一定要有。青春终会流逝,小鸟也会变老,但这样安恬的暖风和阳光,将在记忆中陪伴我一生。
  半小时过去了,小清终于醒来,揉了揉眼睛说:“真的睡着了,这一段时间,真是累。”
  “累也是幸福哦,累就意味着钱多。”
  “说风凉话!我不兼职,怎么行呀。要买电视机,买空调,光靠工资怎么够用?”
  “我来资助你。”
  “行了,你那个花法,够你自己的就不错了。”
  “听着,我在想一个问题。你不让我献殷勤,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人在献殷勤?”
  “当然有,难道我不配么?说一个事给你听,你不要吃醋。上个月去深圳办事,遇见一个靓仔,是个公司的部门经理,殷勤得不得了。我当时连模样都没记住,后来他一到周末,就找借口来我们公司,每次必送我一大捧鲜花。”
  “哇,哇,我还不吃醋啊!后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比你有免疫力!起码不会心活。不像你……”
  “哎,我可没有问题啊,我是经住了考验的。”
  “你?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冤枉,冤枉!你不要转移话题,那鲜花,你都收了?我真是很受伤啊。”
  “收什么?都让女同事给分了。”
  “看来,形势严峻。”我心猿意马,伸手去摸烟。
  “你不要抽得那么凶!”小清也坐起来,看着我,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好不容易才有时间,我今天想跟你说一件事。”
  “说吧,是想回送人家鲜花?”
  “你不要嘻皮笑脸,我是说真的。”
  我把烟从嘴边拿下,看了看小清。只见她神思凝重,好像在斟酌着字句。难道,她真的要谈一个重大问题?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什么问题,你说吧。”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自打认识以来,小清还从来没像这样郑重其事地跟我谈过问题。
  “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我反反复复想过的。春节以后,我们确定了关系,相处得不错。有时侯,感觉真是好极了。但是,我们要想最终走到一起,条件还差得远。在深圳,结婚,不是光凭感情就能办到的。我们没有钱。这几个月,我很苦恼。拼命地干活儿,可盼望的那个目标,却好像越来越遥远。这就是现实啊。我想,我们还是……先解脱出来好不好,还是只做好朋友。等将来有了条件,再谈。有了条件,自然而然就能走到一块儿了,不是挺好吗?”
  “嗯?你是说……”我忽然觉得脑筋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其实,我已听懂了小清的意思,但我不相信这是小清说出来的话。
  “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做贫贱夫妻。如果硬要走到一块儿,那就是把我们两个人都毁了。我想了好久,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深圳就这么无情,没有钱,我们怎么结婚?怎么立足?整天为油盐柴米而发愁,这不是我想过的日子,我想你也是的。“
  我叹息一声,躺倒在靠椅上,望着天,头皮发麻,耳朵轰鸣,大脑完全转不动了。
  “是啊,我不配,不配做你的男朋友。”我喃喃地说,“我是太无能了。”
  “说什么啊你!这根本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有才干,也不等于一定就能发财。这种事情,偶然性太大了,你用不着自责。这就是命。”
  命?又是命。这个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预感到,在这个怡人的下午,在这个刚刚有过欢颜的时刻,我的一些东西,就要被剥夺掉了。上帝本来给我的就不多,可他剥夺起来,却这样彻底。为什么我如此真诚地投入,到头来却一无所获。难道,真是是我错了?可我又错在哪里?
  “小清,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不是个好男人,对你关心得太不够。”
  “不,你是好人,你对我的关心,不是嘴上说说,不是为了讨我的欢心。这个,我能分辨出来。跟你的这种默契,我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今后,恐怕也难遇见。我命中注定,就是要遇见你。我想,即使不是你们老板那天在海上世界牵线,我们在蛇口的什么地方也会认识。这就是前世的缘分吧。就算将来不成,你也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这就是说,从明天起……我们就不一样了?”
  “我们又不是从明天起就分手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往来嘛。如果有缘分,最后,自然能走到一起,那不是更好吗?”
  “好啊,好。你离开我,可以找一个更好的。”我重新坐起来,看着她说。
  “你说什么呀!我三年内,不会选择什么人。我只想拼命干三年,看看凭自己的能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小清把我的手拉过去,紧紧攥在手心里。“你别说那样的话,听了难过。我们在一块儿的路,还长着呢。”
  小清的手,柔软,湿润。我更觉心如刀绞。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了。蓝天,绿茵,异国情调的酒店建筑,都看不大清了。那个凄风冷雨的二月黄昏,一下涌到了眼前来。那时,我第一次吻了小清。从那时起到现在,如果是在北方的话,一季的绿叶还没有枯落完。难道,我们的爱情就这样走到了终点?
  “的确,这就是命啊,我们有春花,却没有秋月。都怨我,我这辈子,什么也做不成。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将来,就是再怎么幸福,也别……别忘了,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人。”
  寂寂的庭院里,我的心在哀鸣。难道,我和小清,就这样要渐行渐远了?昨日的缠绵,还历历在目;今日的欢颜,就近在咫尺;这一切,怎么会散尽?怎么会飘逝?恍惚中,我觉得小清正一点点离我远去,永不能挽回。我突然惊觉,热泪夺眶而出,伸出手去,想死死抓住她。
  “你干嘛?别这么伤心,啊?”小清此时,也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轻轻替我抹去泪,低声说,“我来深圳以后,一直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认识了你,心里才踏实了。有什么话,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你讲。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不管将来我们怎么样,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有个最特殊的位置,真的!”
  “小清啊,”我内心忽然涌起一阵大悲哀,“你真是……太清醒了!”
  “不,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觉得谁比你好。我就是……想过上好一点儿的日子。”小清的话音在颤抖,终于,她忍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伏在我的肩上,痛哭起来。
  
  
  寂寂的庭院里,我的心在哀鸣。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离开游泳池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彻骨的悲痛过去之后,心是空的。我失魂落魄地收拾好东西,和小清一起走出来,回望来路,竟像跨过了关山重重。庭院里,棕榈还在摇曳,长青藤爬满铁栅栏,世界仍是童话一般美好。可是,秋日的寒意已在暮色中漫了开来。
  小清走在我前面,仍是婷婷嬝嬝。白衣红伞,是戴望舒“雨巷”诗里那个轻灵的姑娘。海风悠长地吹来,吹乱了她头发。她弄了弄,却怎么也弄不好,便停了下来,回眸向我一笑。
  长夜里的闪电骤然劈裂了我的心。
  我的没有心机的小姑娘啊,你的笑容,是我沉闷生涯中唯一的安慰。你是从何而来的,又将去何方?明天,当朝阳初起时,你还能留给我些什么?
  静静的深圳湾,万古都是如此的安谧,人间有一些小小的悲剧,就将这样被风卷走,一点儿痕迹都不留。我知道,明早,当太阳出来,有人还会欢笑,有人仍会得意,但那,唯独不会是我。
  在我身后,这绿意葱茏的庭院,这个有温暖水腥味儿的下午,就在转瞬之间,已随着那无邪的嬉笑声远去了。我挽不住,我唤不回。杜鹃正在人心里啼血,有些东西,就要永远埋葬了。
  我想起了几天前,夏雪在夕阳下的那种神情,凄美而无助。我们这些无力的小人物,阻挡不住一个美丽事物的死去,也找不到凶手究竟是谁。我们被命运播弄,身不由己。甚至,仅仅想用自己的身体彼此取暖都不可能。生活之海,只有对上帝特别挑选出来的人才是蔚蓝色的,它对我们,只是浸透骨髓的寒冷。
  我和小清,走到了深南大道旁,在路边等车,谁都没有多说话。马路对面,是美丽的草坪,洁白的大厦。景物在暮色中明澈如洗。小清手按着被风吹动的头发,凝视远处。我看出,她那如水的眼睛里,也有一种被劫掠之后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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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TD></TR></TABLE>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回蛇口的路上,小清忽然提议:“去你的宿舍看看吧,认识都一年了,我还没去过呢。”
  我迟疑了片刻,说:“王老五的窝儿,狼狈得很。算了,别去了。”
  小清噘起了嘴:“你就是不大量,看看怕什么?是有猫腻吧?”
  “我又不是钻石王老五,能有什么猫腻?去就去!”
  进了我的宿舍,小清有些兴奋,东看看,西摸摸,对普普通通的东西也很感兴趣。
  “哟,挺干净的嘛,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早知如此,我早就来玩了。怎么是你一个人?你说的那个抠到小富婆的同事呢?”
  “抠到了小富婆,人家就不住这狗窝了。走了,飞黄腾达去了!”
  “你不要这么怪怪地说话。男人娶富婆,女人傍大款,都不会过得舒服。你用不着羡慕他。”小清坐到我的床上,摸摸我的被子,整理了一下枕巾,欢快的神情又重现在她脸上。“你生活得挺认真呀,比我们公司那些男生强多了。”
  她看见了我床头柜上的相框,里面是小清的照片。在如梦的日子里,在国贸顶层上,她正望着窗外。
  小清脸一红,拿起相框,看了看,又放下。忽然,她发现箱子上放的顾红送我的白熊公仔。
  “咦?你怎么会有这个,买的么?”她起身拿起公仔,端详着,拉了拉小熊脖子上的红领结。而后,忽然转头问我,“不对,是别人送的吧?”
  我只得老实招认:“一个公司同事,跳槽的时候嫌东西多,没拿走,送给我的。”
  小清的脸陡然涨红,把小熊往箱子上一扔:“岂有此理!我还没送呢,怎么会有别人送了?还说没有猫腻。”
  我感到越发解释不清:“就是正常关系嘛,你这个醋,吃得没有必要。”
  “什么正常关系?暧昧,太暧昧!”她气乎乎地坐下来,想想,又憋不住笑,“真是气死人,搞错!我还要为你吃醋,整个弄颠倒了。”
  我拉起她的手,安抚道:“算啦,下回你也送我一个。啊?别生气了,我现在去弄面吃。”
  “真的有点儿饿了,你去弄吧。但是,让我送你公仔?你永远不要想!”
  吃面的时候,那种家常的亲密气氛又出来了。小清在笑,在说着公司的琐碎小事,一如往常。她的五官很生动,她的笑容很灿烂。我这四处弥漫着无奈的陋室里,第一次有了汩汩流动的生机。
  “好吃吗?”
  “好吃。”
  “这手艺,还是跟那个走了的同屋周一鸣学的。”
  “我说,你过日子挺认真的呀,为什么不定个大目标呢?”
  “我从二十岁起,就定过很多大目标,但没有一个能实现的。”
  “现在不同啊!你是在深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残酷得很。”
  “逆水行舟啊?我行不动了!公司就是这个快死的样子。去求职呢,就像是去讨饭一样。不过就是求个职嘛,还算不上大目标,那也不成。去十个地方,十个地方不成。没有人理我。”
  小清紧了紧眉头,叹了一声:“你看,才一年多的时间,求职就这么难了。去年那时候多好,机会多的是,我要是早知道你这公司不行,早就帮你搞掂了。”
  我们又开始琐琐碎碎地聊起来。有一些东西,实质已经改变了,可是一时之间,它又好像没有变。需要假以时日,需要有一些岁月流逝过后,才能渐渐看出那荒凉来。
  饭后,我们一起到阳台上去坐。天空还留着最后的残红,对面宿舍又是喧哗与骚动。打工妹的录音机在放着一首歌。
  
  天上一个月亮,
  水里一个月亮,
  天上的月亮在水里,
  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低头看水里,
  抬头看天上,
  看月亮,思故乡,
  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歌儿唱的愁肠百转。一群聚在走廊上望月的打工妹,也跟着在唱。稚气的声音飘忽而忧伤。唱到“看月亮,思故乡”一句,就尤其的响亮。
  我听着听着,不禁悲从中来,热泪又要流出来了。我们这些回不了故乡的人,所梦想的家园,不是在水里,就是在天上。什么时候,我才能摸一摸自己家园的门窗呢?
  小清见我不说话,回头看了看我:“你又怎么了?”她看见了我眼角的泪光,有些慌,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抹。
  我挡了一下,把她拉过来,紧紧地抱住。
  小清的躯体,是滚烫的。它是冬天的炭火,温暖到我身上的每一处。
  “小清啊,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是,我也不想啊。可是,我们这样下去,不行……”
  小清仰起头,望着我,那灯光下的眼神,很迷茫,也很坚定。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晚上,我要送小清回宿舍。小清说:“不用了,我坐中巴回去。你也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我说:“我要送送你,今天意义不同。”
  小清勉强笑笑:“有什么不同?今后我们照样见面嘛。你是男人,要坚强一点儿。你别送了,你送,我心里才会难过。”
  看着小清登上中巴车,车启动了,她在车上向我挥手,我不能相信这是现实。
  她走了,从此我们并肩的日子结束了。自从“海上世界”认识以来,我曾无数次地晚上送她回宿舍。招北宿舍的那条小路,那里的花丛,那入口处的小店铺,都熟悉得入骨入髓。走上那小路的时候,就有一种归家的感觉。那一扇灯窗,那夜风里飘拂的印着竹子的绿窗帘,那橱柜里隐隐散发的樟脑味儿,在最孤寂时,都曾抚慰过我的心。
  到今天,我才猛省——它们,并不属于我!
  我站在四海路边,任凭行人从身前身后蜂拥而过,麻木地听着年轻人的欢笑声。我嫉妒他们。他们为什么有欢乐?他们为什么不忧愁?我是做了一个梦。就像在火车上结识了一个旅伴,火车在行驶时,我以为我们前世今生可以永远地这样亲密下去。当火车停下来后,我才明白,原来结伴的人终究要各奔西东!
  返回宿舍的路上,看见四海的万家灯火,我想起了夏雪。几天前,她找过我。那时候,我是爱情上的富翁,她是爱情上的赤贫者,现在,我们都一样了。沦落就在瞬间发生。我那时怜悯过别人,却不知,自己很快也将需要怜悯。
  路过小店时,我给夏雪的宿舍拨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让我等一等,她去找人。我在心里叹息。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去做人流后,就再没消息。我如果不问一问,这世界上,谁还会去问?同病相怜,这才是同病相怜啊。
  夏雪的声音不大,很虚弱的样子。她说,一切都还好,就是心里感到很累,几乎没有勇气从头再来。但是,后退就意味着毁灭,所以无论如何还要闯。明天就要去深圳“见工”了,也许能成。
  她最后说:“真是谢谢你。现在我唯一感到温暖的,就是你和高磊的帮助。我现在心里乱,要是能去成深圳,就不来跟你告别了。以后再说吧。”
  我说:“你要坚强。失去的,还会再来。”
  夏雪停了停,艰难地说:“你不要说这个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会再有幻想了。倒是你,可要好好和小清相处,好好照顾她。你们,真的很不容易呀。”
  我难以应对,只能答道:“是啊,我会的,我一定会!”
  打完电话,我在小店买了两瓶“生力啤”,回到宿舍,坐在阳台上,打开了瓶盖,大口大口地喝。
  对面的楼道里还在喧嚣,生活还在继续。这个世界上,波黑在打仗,巴勒斯坦也在打仗,枪弹横飞,有人在悲惨地死去。而我们还活着,我们不是最悲惨的人。可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并不比那些人好多少?他们死了,就死了。我却是眼眼睁睁看着最美好的东西死去,不能去救,不能放声号啕,不知道还活着干什么。我只能忍。
  我此刻,很想自暴自弃。我真的很想自暴自弃啊!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喝光了酒,脸上火烧一样烫,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倒头躺下。不想洗漱了,也不想换衣服,就想睡。睡了,就没有悲伤了。伸手刚要关台灯时,猛然看见相框里小清的照片。我命中注定的女孩,温柔,亲切。她在国贸大厦顶层上,俯在椅子背上,正眺望着窗外的世界。窗子外面有云雾,远处景象一片混沌。
  我用颤抖的手,拿起相框。
  我的小清,现在,你走了,我拉不住你的手。可是,你要奔赴的那个地方,真的就是阳光明媚吗?
  我久久地看着,想去触摸。但我知道,所有的东西,此时都已在千万里之外了。随风而逝了,无处去寻踪啊……终于,灯熄掉了。黑暗铺天盖地。
  
  
  第九章
  
  久久不见的怀民,突然给我来了电话。他压低了声音,向我问起夏雪的近况。
  我没有说什么,只问他,到底想做何打算?
  怀民沉默了一会儿,说:“电话里不好说,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再聊吧。”
  宾彬酒家,景物依旧。所谓伊人,却已不在了。我和怀民相对而坐,彼此都有一份尴尬和伤感。不过,怀民还是怀民,并不像遭过一番劫难。宽宽的额头上,仍然闪耀着自信。
  我对他说:“夏雪做了人流,情况还好,但已经有几天没跟我通消息了。大概正在深圳找工作。”
  怀民眉头紧锁,像被烫伤一样“咝”了一声。他缓缓开口道:“她是去深圳了,临走跟我通过话。但别的,她一点儿没讲。”
  “她怎么说?你们,总要好好商量一下。”
  怀民有些惊异地看看我,说:“你不知道?她不可能再见我了。”
  “咳,这不过是气话。”
  “你不了解她。我知道,她做得出。她在单位里,就很要强。怀了孕,又被炒鱿鱼……唉,她是怎么挺过来的!”怀民抓着头发,有一些痛心疾首的意思。
  “事情怎么弄成这样?”
  “不能光怪我。这事情,早晚不就是这个结局?”
  “人家是小姑娘,你要负责啊!”
  “我怎么负责?我又能负起什么责?爱过一场,只能是算了。”
  “你当初,就应该控制好。哪能随便来?”
  怀民望着我,诧异地说:“老兄,你不是也在谈恋爱?你能控制住?感情这东西,谁知道是哪一天发生的?夏雪啊,她不是小姑娘了,其实当时的主动权,还是在她那儿。”
  酒家里仍是吵吵嚷嚷,人们没心没肺地在呼喝,似乎俗世里有很多令人陶醉的大欢乐。唯独在我们这个角落里,两个都受了重创的男人,正在谈着爱情的得失。我们与环境,格格不入。
  我想到了小白,心里又痛,大学里冰清玉洁的“系花”,当初,能想到会有今日吗?
  “小白呢?怎么样了?”我问。
  怀民叹了一口气,说:“每天都吵,家无一日宁啊。”
  “你是不是想过,要甩了小白?”
  “那怎么可能?孩子,倒不是大问题。关键是我们公司,国营单位,二奶问题是不能拿到台面上的。毁一个人,这就是最好的武器。我这位置,不知有多少人在惦记,我要是闹了绯闻,立刻就完蛋!”
  “怀民,你现在变了!太自私!你知道夏雪她……唉,不说了,小姑娘已经走投无路。”
  “这跟自私无关,人总要在现实的层面上活着。浪漫,不就是个佐料吗?我已经在深圳奋斗七年了,七年啊!辛辛苦苦攒了点儿资本,因为喜欢了一个小姑娘,就让它一朝崩溃?说实话,我不可能从头再来了,我输不起呀!”
  我望望窗外的街景。外面的世界,绚烂,生动,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愁苦。如果只看这景色,谁也想不到,人的内心里会有阴暗,会有腐蚀,会凄苦无助地一块块崩塌。
  我叹口气说:“夏雪她,是个执着的女孩,就更输不起了。”
  怀民说:“这我知道。”说着,他从手包里拿出一叠钱。“这是五千块,我的私房钱,小白不知道。就委托你交给夏雪吧,我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我没动,盯着怀民看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来抽。
  怀民有点儿尴尬,把钱推了推:“老朋友,帮一次。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这算什么呢?青春损失费?我不能干这事。夏雪有困难,我可以帮,高磊也可以帮。但是你这个钱,我不能转交,你自己想办法吧。”
  怀民无奈地摇摇头:“老兄,你还是那样,你一点儿都没变!你将来,好自为之吧。”他收起钱,忽然想到什么,又问,“夏雪去见你的时候,样子还行吗?”
  “还行吧,就是郁闷。”
  “她最后跟我通电话,说到过你。她说,你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
  我只能苦笑,感到一切景物都很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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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秋天使我冷静,热血慢慢的凉了。坐在大班台前,看秋阳洒下雾样的柔光,心里慢慢地澄明起来。小清的这个决定,是明智的。我们分开,无非就是两个清贫的孤独者,原本就对未来不存奢望,一点点地还能添加一些东西,日子总有隐隐的希望。但如果捆绑在一起,那就一定是两个人一同毁灭,不仅要毁灭我们的未来,也要毁灭我们的过去。
  我的教养和我的经验都告诉我,如果喜欢一个人,那就看着她幸福吧。占有,根本就不是幸福的先决条件。我当然还没有修炼到看到小清挽起别人的胳膊也能心平气和,但是,看见她欢快地往阳光之地奔跑,我应该挥手为她祝福。我无所谓了。我毁灭,也不过就是毁灭了一个上帝所不宠爱的人,没有人惋惜。但是小清不能毁灭,她年轻,她善良,她没有罪过,这样的女孩如果还不能幸福的话,那我们的世界怎么还能说是存有理性?
  “分手”之后,我仍然约过小清。一切如常,我们还会散步到“情人路”去,但内心与外物都起了变化。海上世界附近,正拔地而起修建高楼,海边也在胡乱填海。开阔的海滩变得拥挤,砖石瓦块,鼓着劲儿要挤走最初的美丽记忆。
  更多的时候,是我自己去漫步。我是个当代的卢梭,走在路上思考问题。沿着熟悉的线路,走过往日的那些地方,触景伤情,近乎自虐。
  走过刘晓庆别墅的时候,我站在铁栅栏外看那落地窗和藤架。我自己告诉自己说:幸福就是这个,就是能在这国土上占住200平方米的地。如果有人早告诉我这个道理,那么我在年轻的时候,就会心无旁鹜,为这200平方米而拼命钻营。而我现在才明白这些,已经晚了。年近不惑,连几平方厘米都没有,我还能给予别人什么幸福?无数的理论家,把无数的真理向我说了又说,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说这个?自此,还能叫我怎么相信任何纸上印的东西?除了钱,除了那些用纸印的钱!
  
  中秋节到了,广东的习俗很热闹,我们公司的职员却只能看人家的热闹。铁盒月饼满天飞,老板也在四处乱送,但已经没有用了,这一带地方,已被我们掘地三尺,再也挖不出钱来了。反倒是追债的人一拨接一拨,威吓、哀求、质问,都是恨不能一脚把我们公司揣翻,但又惟恐我们公司明天就倒闭。老板没有钱还,老板的钱,都送给酒家和小姐们了。他只有谎言,只有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半壁江山已经倒掉了。工资时发时不发,全体员工都在“苦难行军”。只可怜那些傻小子们生财无路,连美眉们的身体资本都没有。他们打工,已不是在赚钱,而是由家里贴补到公司来尽义务。渺茫的希望总强于立即就饿死,他们在等,等老板有朝一日创造奇迹。
  老板照常消费,也照常骂人,站在办公室中央,气概不减当年:“妈的,你们愁眉苦脸干什么?闷在屋里能来钱吗?你们还能比我当年更苦?睡过荔枝公园吗?没有吧?没有,就给我去找钱。”
  这也是一种精神。老板在没钱的时候,也懂得精神的作用。但职员不会相信精神,他们只相信物质,上了班,出去瞎转一会儿,就回来看报,翻阅每一则招聘启事。
  我们,病入膏肓了,和所有在这个时代里找食吃的人一起,进入了病危状态。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中秋,眼看就是国庆。单身汉在异乡,最怕过节,欢天喜地中,看人家的热闹,品自己的凄凉。又无钱去消遣忘忧,只能关起门来发呆。寂寞中,总要有个人倾诉才好,我给顾红打电话,她厂里的人说,她到虎门跑业务去了,国庆节回不来。我更加失落,坐在办公室里,发一回呆,摇一回头,苦笑一回:这日子,越过越“水”了。去年国庆,正是我和小清开始频繁约会时,初执小女子的手,曾受宠若惊。往日被老婆训惯了,绿帽子压得抬不起头来,忽然有明眸皓齿的女孩对我示好,真是愿把一百个心都掏出来。我本是北方长大,貌虽文雅,实是粗人。粗心大意惯了,见了小清,忽然就矮到了尘埃里,十八个心眼都开窍了。恨不能天天把她捧到掌上吹拂,见了小玩意儿就想给她买,成了习惯。“女人是水做的”,还是小清让我感受到了这个真理,若是我跟原先的老婆过一辈子,那我就只能以为女人是石头做的,要砸得你一辈子都心痛。
  但好景却不会长,小清终于翩然而去,今生不知要给谁当新嫁娘了。我不怨恨她,同时也知道,自责也是无用。所谓人的成熟,就是认命罢了。命里该坐公车的,拼死你也抓不住宝马奔驰的门。凡庸的人,一生中轻舞飞扬的日子若有一年,那就是大成功了。上帝收回恩赐的时候,远比他发放幸福时来得果断。凡人的幸福,也就是一把沙,说漏就漏光了。
  国庆节前,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呆坐着打发日子。老板看了有气,当面训斥道:“你一个公司老同志,怎么这个样子?带的什么头嘛?我告诉你,天不灭曹!你把你那个知识分子样子收起来。你是元老,我平时不骂你,要再这个样子,那我就不客气!”
  老板的训斥,放在年轻人的身上,就是不能承受之重了。但我已经是死猪一个,骂就骂,失败者,还有什么脸皮,还有什么惶恐?人活到了某种地步,就像兵败如山倒,拦也拦不住,就随他去吧。光棍一条,还能再失去什么呢?
  
  就在这绝望之时,忽而又有了回光返照。国庆节的前两天,小清来了电话。她说,国庆节想跟我在一起过。这是真的?时光莫非倒错了,“汉水也应西北流”啊!我手拿话筒,直抖,难以自制。
  “为什么要跟我过节?”
  “那我跟谁过?欺线,你这人!”
  好,我不再问了,电话里跟她商量起细节问题。小清说,国庆节三天,想与我去城里下步庙,有个朋友出门去旅游,房子正空着,就在那儿躲三天清静。哪里也不去,自己买菜做饭。
  “什么朋友,这么慷慨?”我疑惑。“新交的大款么?”
  “你就不会说好话!女的,女的朋友!二奶,独守空房,你放心了吧?”
  “你,你,你居然有二奶朋友?”
  “怎么?二奶为什么不能做朋友?”
  “房子在河边吗?”
  “咦?你怎么知道?”
  “你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打死你,打死你呀,可恶!”
  又是这熟悉的亲昵。我心头不禁一热,险些泪水满眶。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30日的上午,公司就放了假,我拿了东西,狼奔豕突,跑到了招商大厦小清的办公室。所有的公司都放假了,走廊里空荡荡,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小清的办公室很现代,但墙角却供着关公像,电气长明灯红光幽幽。
  我跨进门去:“哈罗!”
  小清正在整理帐册,她头也没抬,说:“你坐,我马上就好。”
  我问:“干嘛要约到这里见?”
  “在宿舍,就走不了啦!”
  “什么意思?”
  小清锁了抽屉,站起身,拿了手袋:“等会儿再说,走走走。”
  在大厦门前等车,小清又偎在我身边。我仔细看了看她的样子,发觉有变化。头发挽了起来,用发卡别住,看上去就有别样的风韵。手袋换了,是鳄鱼皮的。身上隐隐约约地香,是洒了香水。我想,是啊,生活在前行,人人都渴望幸福。谁能指责这种渴望呢?清贫固然是美德,但美德也要吃饭。小清的选择,没有什么错。
  一路上,节日气氛满街都是。华侨城一带,六车道的新干线已经开通;“锦绣中华”要借吉日开张,路两旁彩旗飘飘;通往香港的皇岗立交桥,上个月还看不出个模样来,现在,仿佛一夜间凌空飞架。几天不进城,我们的深圳,已是仙山琼阁了。
  小清一路在看,兴致勃勃。忽然,她掉过头来问我:“我们在一块儿过过节吗?”
  “只过了重阳节,去年一块儿爬南山。”
  她顿时感慨起来:“哦呀!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可怕,可怕!今年,我可是爬不动南山了。”
  “不至于吧?是你没兴致了。”
  “不开玩笑,确实不行。去年我比你身体好,今年好像不如你了。老是胃痛啊,去检查,是得了胃炎了。”
  小清说得平淡,我却是一惊:“不得了,你要小心!怎么得了胃炎,怎么办啊?”
  “还好,不严重。医生说,就是因为吃饭不及时,工作压力大,才得病的。我们做财务的,紧张起来饥一顿,饱一顿。有什么办法?火烧眉毛,你就得干。以后注意就行了。公司再有应酬,我正好有理由不去了。”
  我疑疑惑惑,直看她的气色。
  小清笑了:“你做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深圳,谁不是在透支?为了明天,要牺牲今天。”
  我还是不大相信,摇头道:“开不得玩笑哦。明天是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不要在今天就倒下了。”
  小清抓起我的手,握住,往日的那种温热又渗入了我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别老是劝人家,你自己也得注意。下了班,别老闷在屋子里,多出去走走。人郁闷,才要出问题。”
  罢了罢了,这不是去年我劝周一鸣的话么?难道真的走不出去的,是我自己?公司的生涯,细想来,真是很狭窄。每天虽然忙忙碌碌,见的人也多,但那是戴着面具在生活。下了班,卸了妆,还原成自己以后,天地其实很狭小。外面的花花世界倒是很大,可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没有这通行证。我给不了别人什么好处,别人也用不着来求我。我与世界,就这么相看两生厌。对外界的欲望,就这么一天天被掏空了。
  车窗外,阳光刺目。汽车音响正在放王杰的歌,有几句歌词反复地唱:“只好每天守在风中任那风儿吹 ,风儿能够让我想起 ,过去和你的感觉……”沙哑的喉咙把“任那风儿吹”唱得实在悲凉,好像真就有寒风袭上了脊背。沧桑男人的无奈,也是要催人泪下的啊。我们都在风中守着,可我们又能守到些什么?
  小清拉了拉我的衣服:“喂,你怎么啦?”
  我茫然,摇了摇头。
  小清又伸手去摸我的额头。
  我拿下她的手,说:“没事儿,想起公司的事情,心情不好。”
  “别想了,过节,就好好的过。咱们到了地方,不和外界联系,让老板找也找不到。过节了,就决不为他们卖命了。”
  我笑笑,俯过身去,吻了一下了她的脸。
  小清躲了躲,抗议道:“干什么,干什么?在车上呢!”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车进深圳,在华强路下了车,小清带着我走。走了一段路,她想起一件事,忽然神态顽皮地问:“我说,先生,世界上什么事最重要?”
  我脱口而出:“吃饭的问题最重要。”
  小清一笑:“那就先去把菜买好吧。”
  “对对对,一次买够。”
  我们去了附近的菜市场。还是像上回那样,她砍价,我只管拎东西。
  小清说:“你离我远一点儿,小贩看见小姐旁边有男士在,他就不肯讲价了。”
  “为什么?”
  “你们男士老是愿意充冤大头么!”
  我嗬嗬笑两声,退了两步:“你买菜都买出经验来了,男士没少跟你献殷勤吧?”
  小清脸一红:“是又怎么样?就你,最不会献殷勤。”
  出了菜市场,小清在前面轻快地走,我在后面拎着大包小包。阳光暖暖的,感觉非常好。幻想中的气氛出现了。家居的平淡生活,也可以是一种诗意的栖居,关键是看跟什么人在一起。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孩,永远不会厌,一年365日都如此,也不厌。
  走了一会儿,小清一指前面的小区,说:“到了,就是那里。”
  “下步庙?”我东张西望。“哪里有庙?”
  小清瞪了我一下:“发傻吧你!来,给我拿一点儿。”
  节日里,这个下步庙小区,倒是很清静,没见有几个人。清一色的七层住宅楼,浅绿和米色外墙,都不太新了,但还是清清爽爽。路边的树很茂密,树叶能伸到二楼人家的窗里面。
  小清的朋友家,是最尽头的一幢,在三楼上。到了门口,小清把东西放下,掀起门口的擦脚垫,拿出一把钥匙来开门。
  我很惊奇:“有暗号?这二奶,是做地下工作的?”
  “这你也稀奇,事先约好的嘛。”
  看得出,这是一户殷实人家。不过,也确实是女孩子的居室,到处纱呀、帘呀的不少,花花哨哨,墙上还挂了幅圣母像。
  茶几上有一张便条。小清拿起来,看看,想笑又不想笑,团成一团要扔。我一把抢过来,展开来看,是那二奶朋友写给小清的。
  
  愿你和男朋友玩得好。冰箱里还有些东西,你们就都做了吧,不用保留了。另外注意,床不是很结实!
  
  小清的脸涨得绯红:“她胡扯。不过我也说不清了,她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在客厅的藤沙发椅上坐下,我和小清互相看看,忽然觉得一下就放松了。这小小的两室一厅,把尘嚣万丈都隔在了外面。身后再没有鞭子呼啸,耳边再没有电话铃追命,这三天,是绝对自由了。
  小清说:“咱们说好,对外一律不联系了。你把那个什么……澳大利亚放牛的BP机也关了吧。我们好好休息。”
  我半躺在沙发椅上,拍着扶手,感叹道:“你这朋友,二奶,比我们正经人强多了。行了,咱们也过几天阔人的生活吧!”
  “你就是得过且过。想过这种生活,不难,但像你这样子,就永远过不上。”
  我一直处在亢奋状态,没想得太多。一旦来到这样一个安静的环境,才发觉有什么事情总不大对,想想,便问:“你怎么会有二奶朋友?”
  “是过去的同事。跟我不错,算是谈得来吧。去年,嫁了香港人。别人都说她嫁得好,只有我知道内情,实际上是二奶。不过还好,那人不是个老头子,一个月,过来两次。钱能保障,但很寂寞,于是她就疯狂购物。她的苦衷,跟我说过不少,最大的问题是,那香港仔不允许她生孩子,如果生了,就不再给钱了。所以她也很苦。”
  “二奶也很苦?”
  “奇闻吗?我看,二奶也算弱势群体了,只是妇联不保护。”
  “你就牵个头吧,成立个二奶权益协会。”
  小清拍了一下茶几:“你放……行了,不跟你说了。做饭做饭,洗菜去吧!”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笨手笨脚把菜洗好,出来,见小清在阳台上。
  “你过来看。”她在阳台上喊我。
  阳台很大,也很整洁。有藤椅、茶几,还放了一盆南洋杉。最妙的是,从这里看出去,是一马平川。远处有山,我知道那是香港的浮流山,从蛇口的情人路那里,看到的也是这座山。
  “你说的河,在哪里?”
  小清说:“那不是,就在眼前。”
  原来是在树荫下。小河在芭蕉叶下蜿蜒而过,几乎被完全遮住。河不宽,但也不是趟水就能过的。
  “看到了?这就是深圳河,过了河,那边,就是香港。”
  我一惊。小河离我现在站的地方不到十米远,细看,果然有铁网拦住。资本主义,近在咫尺啊!
  前面难道就是香港?当初来深圳,有一半的原因,是想感受一下香港的风究竟有多香。想象中,那样一个经典的地方,定是灯红酒绿,人们可以随意。来深圳后,多少理智些了,知道虽是灯红酒绿,但人却不可随意,或者说很不随意。灯红酒绿,也是可以压死人的。如今看香港地界上的稻田,绿意葱茏,竟是一派田园气象,简直不可思议。
  楼下的这条界河,也是普通得可以。茂草中有渡船横在岸边,弯弯的红土路,从这岸延伸到那岸。乡野,平和得让人心暖。何尝有刀光剑影?哪里有你死我活?连个背枪的哨兵都见不到。我感慨,书读得多了,满脑袋都是“制度”、“主义”,以为边界上都是黑白分明,人妖不两立,就像是三八线。其实,中国人到哪里都是一个主义,就是吃饭主义。香港的田里也要种稻,那边的草木也随季节枯荣,如今我们开放了,就更是悲喜皆同。一条边界线,那边要吃饭,这边也要吃饭。对面,不是天堂,当然也不是地狱。我到深圳来,天天能看到香港,看到的都是远远的青山。今天看得更真切了,看到的却是翠绿的稻田,是田中农夫往来,是“野渡无人舟自横”!将来回去跟老妈说,老人家大概不会信。
  “怎么样?好不好?”小清歪着头问我。
  “世外桃源哦。好,好啊,想不到。二奶哪里苦?”
  “你又说混话!我那朋友,闷了就邀我来玩。我到这里,最喜欢坐在这儿,又安静,空气又好,看也看不够。”
  “是啊,何必‘老大嫁做商人妇’?女同志们,趁着年轻,都赶快嫁。”
  “再瞎说,我走了!怎么老想歪的?钱要自己挣。我常常想,将来有了钱,就在这深圳河边买套房,也不工作了,炒炒股,吃利息,没事陪老公在这儿坐着,看风景,说话。”
  “这样的日子,不用有钱呀,现在你就能办到。”
  小清一愣,伸手又要打:“占我便宜!你做梦!你我一天不工作,饭都吃不上。”
  “唉呀,你的理想,很平庸嘛。我还以为你很有事业心,非要做女强人。”
  “你以为女人都愿意拼命?那都是生活逼的。那已经不叫女人了。女人的理想,就是有个和和美美的家,下了班,相夫教子。”
  “那还不容易。”
  “容易?你能给我吗?”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想,答不上来,只好摸出烟来抽。脑筋有点儿发木,似乎有个谜团还是解不开。小清就这样带着我,忽然远离尘嚣,坐到这里,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忽然想到,上午来的时候,小清只说了半句话。为什么要跑到深圳来躲清静,为何早上在宿舍就走不了了?都没说清。
  想到这儿,我就问小清。
  小清微微一蹙眉,说:“这一回,比较麻烦。我们下属一个分公司的老总缠上了我。又是电话约,又是请吃饭,烦死!换了别人,我就要给他几句。长得还没陈佩斯好看,想什么呢?但是这个人,不同一般,在公司是有股份的,老板的铁哥们儿,我不能硬顶。毕竟是公司里一个人物,太伤了他,会影响我前程。这家伙,花心萝卜一个,我肯定不是他唯一的猎物。先躲躲再说吧,慢慢他死了心,转移了目标就好了。”
  “干嘛要躲,这不是机会么?又不是做二奶。”
  “什么机会!他四十出头了,有老婆的,孩子都十多岁了。”
  “怎么可能?他追你?”
  “你少见多怪。这种无耻男人,哪里没有?追女人就像集邮票,追到一个算一个。”
  “这王八蛋。”
  “你们公司就没这事儿?你们那老板,不就是个麻辣佬?追我们一个长沙校友,人家一句话把他顶回去了:‘把凯迪拉克开来,再说话。’”
  “喝喝,那你要说,把‘协和’开来,再说话。”
  “你讨厌!我就是要让他明白,我不是他几个臭钱能打动的。”
  “他会报复你的。”
  “他不敢,我是公司骨干,老板心里有数。闹得过分,老板会干预。”
  “这简直是一门艺术啦。”
  “就是艺术嘛,你以为,女孩子出来好混?光应付这些麻辣佬,就应付不过来。太冷了,不行;太热情,更不行。他们这些人,丑八怪似的,还很多情。累,太累!下辈子啊,再不当女人了。”
  “我们可以换一换。下辈子,我不当男人了。”
  “你呀,就是少点儿男人的狠劲儿。不说了,我做饭。”
  “我给你打下手。”
  “不用,就陪着我说话吧。”
  
  午饭简单而又丰富,一荤一素,还炖了鸡汤。
  小清解了围裙,说:“你看看,还行吧?”
  我使劲抽抽鼻子:“香啊!家常菜,馋死了。在外面吃就是不行,跟老板去佳宁娜潮州城,也是没胃口。”
  “你尝鸡汤。”
  我舀了一勺:“哦呀,用广东话说,‘甜’哪!……这是什么?”
  “我放了黄芪。”
  “你看,世上哪有媳妇好?临时的,都这么好!”
  “美的你。吃饭吃饭,咱们就这么过几天吧。”
  一顿饭,风卷残云。我敲敲空碗:“饭做少了。”
  小清嗔道:“哪知道你这么能吃?刷碗吧,先生!”
  午饭后,窗外的田畴更绿得耀眼。楼下有人点起了线香,幽幽的气味儿飘上来,惹起人的磕睡虫。
  小清丢了个靠垫给我:“你在藤椅上睡会儿吧。”
  “你呢?”
  “我也睡。你睡沙发椅能习惯吗?”
  “习惯,我在办公室,中午就睡沙发。”
  小清起身,解散了头发,说:“你比我强,我们在办公室,只能搭椅子睡。”走到卧室门口,她又回头说,“我警告你,等会儿,你不许进来啊!”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凉爽的穿堂风中睡了一觉,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不想看表,不想知道时间,时间概念现在对我没什么用了。这个界河边的小窝,在午后静悄悄的,只有电冰箱时而发出嗡嗡的响声,显得屋子里更加安宁。我在沙发上赖了一会儿,等头脑基本清醒了,就爬了起来。
  卧室里没有声音,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偷窥了一下。小清搭着毛巾被,睡得正香。女孩子的睡相很甜,窗帘隔住了阳光,朦胧中满屋子好像都有香气。我扶着门框,看了很久。这样的美,我不想走过去碰破。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小清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永久不灭的记忆。我对于她的渴望,我怀有的与她共同生活的憧憬,在现实中,可能最终会像汽泡一样地消失,但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种永久的完美,她不会衰老,不会变得庸俗,心地永远透明。在这样一个私密的居所,她对我没有设防,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保护者。她为了躲避骚扰,躲到了我的臂膀之下。这样的信任,就是我所获得的永不贬值的财富。
  我慢慢地后退,然后,到阳台上坐了下来。
  午后的青山,更加富于层次感。漠漠水田间,有白色水鸟飞来飞去。看着这满山的苍翠,等候心爱的女孩子醒来,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去丧尽尊严地奔走钻营,这不就是幸福吗?
  我打开带来的“随身听”,听一盘音乐磁带,是齐豫的歌。忧郁而空灵的歌声,忽地飘起来,能唱得人热泪满面。我想,深圳有万千逼人匍匐的楼厦,可是此刻我看不见;人生有能压断脊梁的重负,可是我现在用不着去担。在这个奇特的假日里,上天没派给我别的任务,只让我做一个守候者。此刻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虽然我知道,下步庙这些如梦的日子,几天就会过去,今后能不能够重演还很难预料。然而,我又何必期待重演?如果一生漫长而不如意,那么漫长又有何用?如果其中只有几天是完美的,那么一生就只有几天又有何妨?
  阳光一点点地西斜了,绿野上有了一层毛绒绒的金光。斜阳下,香港的青山高远、圣洁。齐豫的歌声,此刻是一把温柔的刀,割在我心上——“想象再走过从前,一遍又一遍”。从去年那个八月的暴雨之夜到现在,我陪着小清,走过了多少如梦的岁月。我的财富,已经很多;我的幸福,很多人穷尽生涯都难求一瞥。那么,我为何还要悲伤?我为何还要苦求相守白头?
  歌不能再听了,热泪已经满眶。我拿掉“随身听”的耳塞,听见四周传来一些细小而平常的声音:有一个中年女人在楼下用粤语在唠叨什么;远处有婴儿啼哭;有人在用铁锹铲土。在悉悉窣窣中,人们把平淡如水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忽然起了感恩之心。
  小清把我带到这里,也许她什么也没想,也许潜意识里她仍然留恋着过去,也许她明明白白就是要激发我奋进——相亲相爱的生活就是如此伸手可触。不管她动机是什么,我都应该深深感激。
  我抬眼望去,秋光悠远,绿满田畴。我知道,有一种东西,就在此刻,在我的生命中永远地被定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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