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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系列之《老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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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3 11: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P>这是南怀瑾先生的又一步著作。</P>
 楼主| 发表于 2005-6-23 11: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P align=center><FONT color=#ff0000 size=7><b>由老子到孙子</b></FONT></P>
<P>  《老子》一书,原着不过五千言,可以说,几乎是一字就涵盖一个观念的好文章,一句就涵盖有三玄三要的妙义。它告诉了我们许多法则。几千年来,大家都在研究老子,而有研究著作流传下来的,古今名家的著作,有数十家之多,如果搜罗广泛一点,也许可达到百家以上;其文字也达到了数百万字,好像一直研究不完,解释不尽;而各人的说法,又各不相同,似乎有了“各家老子”或“老学的各家”。例如:某某研究老子的著作,便成了“某老子”;某某解释老子的著作,又成为“某家老子”;某某诠释了一番,又成为“老子某诠”。各说杂陈,见解不一,读来似有治丝益棼之感。

  近代以来,许多外国人,包括近如日本、韩国,远如欧、美,乃至于大洋洲的人,亦都喜欢研究起老子来了。他们都翘起大拇指说:“中国的《老子》很好。”问他们好在哪里,也自有一番说辞,或不免拾人牙慧,道前人之所道。但毕竟能重视而称誉我们的文化,这是值得我们自豪的、欣喜的;同时亦是值得我们反省的,那些一味崇洋媚外,忘记乃至排斥自己文化的人,更应该为之赧颜的。

  老子被誉为道家的宗师,道教的教主。道家为中国文化主流之一,人们每提及道家,则必说到老子,但多半亦仅仅说到老子而已,最多并称“老庄”。其实,道家的“巨擘”,不止这一二人,尝与朋友说笑:道家有三代人物,老子、儿子——倪子、孙子。当然,这只是说笑,他们并没有血缘的祖孙父子关系。

  不过孙子——春秋时齐国人孙武,他的军事哲学思想,正是由道家思想而来,所着《兵法》十三篇,处处表现了道家的哲学,曾经帮助吴王阖闾,击破强楚,而称霸诸侯,充分显示了道家思想在事功上的伟大;而所著的十三篇中的军事哲学思想,可以说超越了时空,直到几千年后的现代,人类已登上月球,武器已发展到太空,到生化战,而仍离不开他的军事哲学的范围。

  倪子,本姓倪,而倪字原有儿子的含义。一说倪子就是计然子,究竟确否?后世很难考证。但可以确定的,计然子实有其人。又有说他是范蠡的老师。范蠡助越王勾践复国,所用就是道家的学说,而且勾践复国以后,论功行赏,他自然可以获得o(︶︿︶)o 唉厚爵,可是他并不在乎富贵,带了西施,一叶扁舟,飘然于太湖之上。这正是道家“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的风范。所以老子、儿子、孙子三代的笑话,尽管是游戏之言,也非凭空虚构。事实上,如果把老子、倪子、孙子三人的著作、思想研究得透彻清楚了,差不多对中国文化中“治道”的精要,已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是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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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内用黄老 外示儒术</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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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历史,在秦汉以前,由儒、墨、道三家,笼罩了全部的文化思想。到唐、宋以后,换了一家,成为儒、释、道三家,这三家又笼罩着中国文化思想,一直到中华民国立国初期。迨发生了“五四运动”,当时想“打倒孔家店”,在中国文化的主流上,起了一阵涟漪,一度有所变化,又影响了几十年。

  对这三家,我经常比喻:儒家像粮食店,绝不能打。否则,打倒了儒家,我们就没有饭吃——没有精神粮食;佛家是百货店,像大都市的百货公司,各式各样的日用品俱备,随时可以去逛逛,有钱就选购一些回来,没有钱则观光一番,无人阻拦,但里面所有,都是人生必需的东西,也是不可缺少的;道家则是药店,如果不生病,一生也可以不必去理会它,要是一生病,就非自动找上门去不可。

  这譬喻是有其理由的。

  细读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会发现一个秘密。每一个朝代,在其鼎盛的时候,在政事的治理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秘诀,简言之,就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自汉、唐开始,接下来宋、元、明、清的创建时期,都是如此。内在真正实际的领导思想,是黄(黄帝)、老(老子)之学,即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思想。而在外面所标榜的,即在宣传教育上所表示的,则是孔孟的思想、儒家的文化。但是这只是口号,只是招牌而已,亦可以旁借“挂羊头卖狗肉”的市井俚语来勉强比拟,意思就是,讲的是一套,做的又另外是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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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黄老的内涵</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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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所谓黄老之学的道家学术,它的内容又如何?当然,最能代表道家思想的是老子,他所着《老子》(到了唐玄宗时代,又尊称它为《道德经》)一书,最能代表道家思想,最有系统,有最具体的叙述。而阐扬、诠解老子最清楚正确的,发扬道家思想最透彻的,则是庄子。庄周所着《庄子》一书,唐玄宗时代又尊称它为《南华经》。其中所论辩的道理,在政治、军事、教育、经济等等各方面,都可致用,它对历史人物的建功立业乃至对个人修养——修道、养气,以及立身、处世等等,都有大用处。

  这不只是指《庄子》的内七篇而已,事实上,几千年来,历代所偷偷运用庄子的学术,都取《外篇》和《杂篇》中的精华。因此,真正把五千年来中国文化,发挥得光辉灿烂的,亦就是道家的老庄之学,尤其是《庄子》的《外篇》与《杂篇》部分最多,这是研究老子之前,也必须了解的一项事实。

  现代人对道家的观念,是汉、唐以后的人所持的观念。在秦汉以前,现在所谓的“道家”与孔孟之学的所谓“儒家”,原本没有分开的,统统是一个“道”字,而这一个“道”字,代表了中国的宗教观,也代表了中国的哲学——包括人生哲学、政治哲学、军事哲学、经济哲学,乃至一切种种哲学,都涵在此一“道”字中。

  清代乾隆年间,主编《四库全书》的著名学者纪晓岚曾经说过:“世间的道理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中说尽,现在如再著述,仍超不过古人的范围,又何必再多著述。”这的确是一则名言。试看今日世界各国学者关于思想学术方面的著作,无不拾古人之牙慧,甚至,强调来说,无不是中国古人已经说过的话。所以纪晓岚一生之中,从不著书,只是编书——整理前人的典籍,将中国文化作系统的分类,以便于后来的学者们学习,他自己的著作只有《阅微草堂笔记》一册而已。

  就因为他倚此一态度而为学,自然地读书非常多,了解得亦较他人深刻而正确,他对道家的学术,就下了八个字的评语:“综罗百代,广博精微。”意思是说,道家的文化思想,包括了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整个文化。“广博”是包罗众多,“精微”是精细到极点,微妙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但是,道家的流弊也很大,画符念咒、吞刀吐火之术,都变成了道家的文化,更且阴阳、风水、看相、算命、医药、武功等等,几乎无一不包括在内,都属于道家的学术,所以虽是“综罗百代,广博精微”,也因之产生了流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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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拨乱反正的趣谈</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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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这本只有五千字的书,从文字表面上看来,似乎很容易读懂,如果也用“综罗百代,广博精微”的眼光去读,那就够我们去探讨,去阐述了。

  也有人说,提到我们的历史文化,所谓魏晋南北朝这一阶段,正是《易经》、《老子》、《庄子》“三玄”之学最流行的时代。但是,这个时代的历史背景,是一个变动不安、非常混乱,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最衰败的两百多年。可是在哲学思想方面,由于知识分子的高谈阔论,也提升到极点,于是有人说,“三玄”之学,是衰乱之书,因为每到一个衰乱的时代,“三玄”之学就会特别受人欢迎。这是在动乱不安中,人们的精神失去寄托,便希望从这方面,找到一条出路。他们更进一步回过来说,目前这个世纪中,这三样东西,很受欢迎,可见这个时代,当然的是衰乱的时代。

  其实,并不一定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凡是对任何一样东西,立场不同,观点就两样。自己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印象就各异。我们看中国历史,汉、唐、宋、元、明、清开基立业的鼎盛时期,都是由“三玄”之学出来用世。而且在中国历史文化上,有一个不易的法则,每当时代变乱到极点,无可救药时,出来“拨乱反正”的人物,都是道家人物。不过,他们有他们的一贯作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帮助人家打好天下,成功了,或在私人事业上,帮助别人发财,当上了老板,然后自己飘然而去。如商汤时的伊尹、傅说,周朝开国时的姜太公,春秋战国时期的范蠡,汉朝开国时的张良、陈平,三国时的诸葛亮,都是道家人物。姜太公与范蠡,完全做到了“功成,名遂,身退”的“天之道”;张良则差一点,最后欲退而不能,本事不算大;至于诸葛亮,他的立身处事,完全是儒家的态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恰如其分。

  次如唐代的魏征,明代的刘伯温,清朝的范文程等等,还有许多不可知、不可数的道家人物。

  数十年前,国内流行一股研究明史的风气,其实研究断代史,以明史最难研究,如果以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为研究对象的中心,那就要注意一般编史书的人不大采用、而是朱元璋亲自写的几篇文章,的确具有重大的历史价值。在这几篇文章中指出,帮助朱元璋打天下的,有几个道人。实际上,他们都是表面上装疯卖傻的道家人物。其中一个是周颠,江西建昌人,人们只知道他姓周,不知道他的名字,因常在市街上疯疯癫癫,便叫他周颠,实际是一位学道家神仙之道的人物。朱元璋曾多次试验他,一次把他放在蒸笼里,再罩上一口大缸,用热水蒸了半天,朱元璋认为该已经蒸熟了,移缸揭开蒸笼观察,不料他竟在里面作蒸汽浴,和现在流行的三温暖或土耳其浴一样,满身大汗,对朱元璋说:“你好!你的事业可以完成了。好舒服啊!”朱元璋对他无可奈何。但朱元璋每次遇有困难,他都会出现,助一臂之力。像打陈友谅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路去,朱元璋心想,这疯子出现就会遇上麻烦,这次去打陈友谅,本来是一场艰苦而危险的战争,他又来了,可真讨厌,于是想把周颠沉到江里去。朱元璋带兵到了南昌,他还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果然,在战场上千钧一发之际,他又帮了朱元璋的大忙。

  这些人物,因为太神话化了,而编写正史的,多为儒家人物,由于他们的传统观念,对于这许多史实,都不收罗进去。事实上,朱元璋本人的著作中,所描写的这类史料很多,这里只是举一个例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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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太上老君与李老子</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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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再循历史时代回溯上去。例如最著名的汉朝的“文景之治”,汉文帝与景帝父子相继,为汉朝鼎盛的尖峰时期;唐朝的“贞观之治”,乃至于唐玄宗——白居易《长恨歌》中所描写的夜半与杨贵妃窃窃私语,发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唐明皇,他们年轻时代,初期开创基业所用的都是道家学术——也就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而汉、唐这两个时代,亦就是整个历史上,算来是最可观的时代。

  由此可以证明,道家学术在“拨乱反正”的机运上,具有最重要的价值,我们不能不知。

  再看近代的史实,清军入关,统治了当时拥有四亿人口的中华民族,成立大清帝国。所用的方略,领导政治的最高哲学思想,就是《老子》的学术,他所用的兵法也不讲究《孙子》,也不用其他兵书,就干脆研究《三国演义》。

  研究《老子》的学术,用之于政治、经济、教育、军事、社会等等方面;尤其与开国创业时期的关系,就要把康熙以来历朝事物,研究得清楚,那大概可以知道老庄哲学的运用了。

  清康熙在十二岁的幼年,就登位当皇帝了。当时中国的版图,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受他统治,外面有四个强有力的藩镇、诸侯,内有掌握了大权的权臣,他的帝位还在摇摇欲坠。可是他在以后的几年中,能够把内在的障碍排除,外在的势力削平,进一步,奠定大清二百余年的基础。由于他六十余年的努力,打好了升平治世的根基,这都不是偶然得来的。可以说有清一代的成就,上比汉、唐两朝更兴隆,更鼎盛。

  回顾历史的陈迹,展望未来,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动乱的时代,大概不会再延续太久了,照历史法则的推演,应该是丁卯年一九八七年以后,我们的民族气运与国运,正好开始回转走向康熙、乾隆那样的盛世,而且可以持续两三百年之久,希望现代青年,好好把握这个机会,那么,就更要懂老子的思想学说。

  现代一般人对《老子》一书,名之为《道德经》或《老子道德经》,因为这部书,前面部分论“道”,后半部谈“德”,所以又有此别名,而且远自汉、唐,就有此分法。据唐中宗景龙二年(公元七○八年)易州龙兴观建立的《道德经碑》,内容即是《老子》这部书,碑的正面刻的是《道经》三十七章,背面刻的《德经》四十四章。另外在《弘明集》所载牟子《理惑论》中,有“所理正于三十七条,兼法老氏道经三十七篇”的话,而单子为汉代人。由此可知,远在汉代,已有人将《老子》一书分作道、德二经了。不过以《道德经》三字统称《老子》一书的,可能自沿用唐代开始的习惯。

  这些属于考据上的事情,暂不去深究。

  在唐朝更有一个有趣的故事,从这故事中,更可看到人性的另一面。

  英明如唐太宗,他当皇帝以后,因为自己的姓氏——“李”的来由,在传说中非常稀奇古怪。照古老神话的传说,李姓的第一代始祖就是老子,远在尧舜时代的人,因为在李树下出生,所以就姓李。更传说他母亲怀胎了八十一年之久,因此生下来时,须发皆白,立刻就成为太上老君,这是关于老子诞生和姓氏来源的传说。

  唐太宗之姓李的来由,研究起中国姓氏源流和宗族渊源来,又有各种说法。可是他当了皇帝以后,一定要把家族祖先的血统追溯得更光辉一些。正如世界上任何民族,如果在人群社会中有了事功上的成就,一定要找根,而且一定要使那根整饰、塑造得光辉一点。这是人性必然的道理。同样地,唐太宗也要找根,也要找一个光辉的根。追溯历史,李姓人物,以老子最好,在学术上的成就很了不起,所以他设法说成是老子的后代。但是老子只是在学说上有成就,还要把他再捧高一点,后来李唐子孙便把他捧为教主,变成“太上老君”,封为道教的教主。道教实际上也成为唐朝正式的国教,只是当时没有“国教”的名称,而事实上唐朝历代的帝王、皇后、嫔妃都要像佛教的受戒一样,去受符箓。如唐玄宗、杨贵妃这些人,都曾受符箓。

  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他选择了朱熹,所以大捧朱熹。本来,他想把祖宗和朱熹扯上关系,可是自己毕竟是一代帝王,这种事不能太过分勉强。只有像张献忠这样的人,在到处流窜为害时,一天打到张飞庙,问得庙中供奉的神像是张飞,于是一时兴起,居然懂得姓氏宗族的人伦道理,要到庙里祭拜,下令部下作祭文。可是那些被胁在帐下的穷酸文人作的祭文,引经据典,他自己看不懂,大为不满,一连杀了几个文人,最后还是自己动手写道:“你姓张,咱老子也姓张,咱俩连宗吧!”就这样连起宗来了,成为千秋的笑柄。

  可是,朱元璋打算把朱熹拉进自己祖先行列的时候,有一天碰到一个理发的也姓朱,就问理发匠是不是朱熹的后代,这理发匠说:“我不是朱的后代,朱熹绝对不是我的祖先。”朱元璋说:“朱熹是前辈大学问家,你就认了吧!”理发匠说:“绝对不是。”这一来,朱元璋“攀亲”的思想发生了动摇,他转念之下,觉得一个平民中的理发匠,尚且不肯乱认祖宗,而自己当了皇帝,又何必认朱熹为祖先,因为打消了原有的念头。可是对于朱熹,还是极力地捧起来。例如,在明朝应试求功名,非读朱熹注解的“四书”不可,后来演变到清朝,承袭明代故事,便以朱注“四书”为考试制度中评判高下、决定取舍的标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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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汉文帝善用老子的法宝</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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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道德经》,自唐代开始,加上由皇帝的提倡,因此更被重视,而流行,而风行,而盛行。但《道德经》的“道”与“德”二字的正确含义是什么?等讨论到原文时再申述。

  现在来看一个历史故事,以了解黄老之学在中国历史上所以占有重要地位的原因,使研究黄老的人,掌握到研究的正确方向,然后,再由黄老之学的应用方面,进入到形而上的个人自己修养的“养生之道”,以及与孔孟学说的汇流。

  道家在中国历史上,最初发生最大影响的,是在汉朝汉高祖刘邦的创业之初,所用建立功业最大的人才,便是张良、陈平这些人,而他们都是学道家的人物。

  在历史上标榜汉初的盛世“文景之治”,汉文与汉景父子两代的思想领导,都是用“黄老”的道家学说。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和母教有密切的关系,因为汉文帝与汉景帝的母亲,都喜欢研究《老子》,而受其影响很大。在如此的家庭教育和时代潮流中,在周围环境的巨大影响下,政治哲学的最高领导学说,表现得最深刻的便是汉文帝。

  大汉一代的开基皇帝高祖刘邦,在位不过几年就死了,政权则落到他妻子吕雉的手中,天下最诱惑人的权势,极少有人摆脱得开,因此吕后便想因势乘便,要把帝位转给娘家的人。但是,当年跟刘邦一起打天下的文臣武将们,袍泽情深,都不以为然,所以等吕后一死,便起来削清吕家的权力。在这一段时间中,政治、经济、社会等等,都非常混乱。

  吕家的权力虽然削平,大臣们就要找出刘邦的儿子来接皇帝位,可是刘邦的儿子已被吕后杀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小儿子刘恒,被分封在西北边塞为代王,毗邻匈奴——内蒙的荒漠贫瘠地带。因为他母亲薄氏,喜欢走道家“清净无为”的路线,近似现代只敲敲木鱼、念念佛的人,防意如城,无欲无争,吕后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才保全了性命。这时大臣们商议,就找到了这位远在边塞、性情朴实、清心寡欲、守道尚德的代王,把他迎请到首都长安来,继承汉祚,他便是后来的汉文帝。

  研究这段历史,在黄老之学方面的运用,是很有意思的。

  刘恒,顶了一个代王的头衔,被冷落在边塞,突然传说长安有人来,请他回中央当皇帝,真是福从天降,人世间没有更好的事了。可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就去请示母亲,该不该应邀。这时刘恒的两个重要干部,一个是郎中令——相近现代的秘书长——张武,一个是中尉——类似现代的参谋长——宋昌。张武认为,此时正是中央政府最混乱的时候,而且朝中的一班大臣,都是跟刘邦一起打天下的人物,是刘恒的父执辈,很难驾御,所以不能去,必须打听清楚。而宋昌则反对此说,他分析情势,认为可以去。他说,自秦始皇暴虐以来,天下大乱,各地英雄纷起抗暴,而最后统一天下的,是你的父亲刘邦。天下的老百姓都认为天下是你刘家的,虽然有吕后这一次夺权,但为时很短,天下人心仍然归刘。现在大臣们把政权动乱的局面安定下来以后,如果不是看清楚民心归趋所在,也不会到遥远的边塞来迎请你回去当皇帝。既然天下归心,那么大势已在掌握,为什么不去?两人的意见恰恰相反,很难下一决定,最后请示母亲时,这位深通《老子》的老太太,运用了无为之道、用而不用的原理说:“先派舅舅薄昭到长安去看看吧!”意思是先派一位大使前往观察一下形势,收集些情报资料。这位大使舅爷自长安回来,报告情况说,可以去接位,于是刘恒才带领张武、宋昌等一些干部,前往长安,准备承接皇位。

  这时刘恒的身份,还是代王,不算是皇帝,不过是刘邦几个儿子中的一个,连太子的名分也很勉强,最多只能说他同等于一位太子而已。在另一方面,这时汉朝中央政府的权力,实际上早已掌握在周勃一人手中。当刘恒从边塞来到了首都长安城外的渭桥地方,周勃早率领了文武百官,跪下来接驾,刘恒也立即跪下来还礼。这就是刘恒之成为汉文帝,他深知此时的局势非常微妙,进退应对之间很难处理,何况自己还没有即位,所以立即下跪回拜,这也就是老子的精神——“谦德”。《老子》中说:“我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老子的三件法宝。汉文帝的一生,就实践了老子这三件法宝。

  可是在刘恒左右的张武和宋昌,也是了不起的重要干部,都曾深习黄老之学。在渭桥行过礼后,周勃向刘恒说:“代王!我和你退一步,单独说几句话。”这时宋昌就出来说:“不可以。请问周相公,你要向代王报告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如果是私话,则今日无私。如果是公事,则请你当众说,何必退一步说?”宋昌确实是一位好参谋长,这也是老子之道无私的反面运用。

  周勃被他说得没办法,就说:“没有别的,只是公事。”宋昌说:“什么事?”周勃说:“是皇帝的玉玺在此,特别送上。”于是将玉玺送给代王。刘恒接过玉玺,照常情,他就是皇帝了,他却说:“这不可以,今天我初到,还不了解情形,天下之事,不一定由我来当皇帝,可以当皇帝的人很多,我现只是先代为把玉玺保管起来,过些时日再说。”这就是黄老之道的“用而不用”,要而不要了。谦虚是谦虚,该要的还是要。

  他收下玉玺以后,还是没有立刻即皇帝位,住在宾馆九个月,没有办事,等一切都观察清楚了,才宣布即位当皇帝,这时年纪还很轻,政事还是很难为。第一,他的同宗兄弟中,还有年纪比他大的,还有一些远房伯伯叔叔的孩子,亦算是刘家的宗室。第二,以前曾跟刘邦一同起来创业、掌有兵权的老将军们,分在四面八方,人数很多。内在的政治基础不够稳固,外面的实力空虚,自己手上没有一个兵,只是手里拿到一颗玉石刻的大印,能印得了什么?

  可是他考察了九个月以后,发现最难对付的,是长江以南的地方势力,包括了缘湘、赣五岭以南的广东、广西、福建乃至云南、贵州等地,其中的南越王赵佗,在吕后乱政的时候,他听说在故乡的兄弟被诛,祖坟被挖,对汉朝非常怨恨。吕后死后,他见汉朝中央主政无人,便自称皇帝,而且兴兵到湖南长沙的边境,准备向北进攻。

  赵佗原来是河北人,是与汉高祖同时起来,反抗暴秦的英雄好汉之一,秦始皇被打垮以后,他未能在北方发展,就到南方在广东当县尉令,任上县令死时,把县政交给了他,他便自称南越王。那时五岭以南地区,尚未开发,为边远的蛮荒烟瘴之地,汉高祖亦奈何他不得,派了一位亦道亦儒的能员陆贾当大使,干脆承认了南越王的地位。后来因为吕后对不起他,所以在吕后死后,他也自认为有资格即皇帝位,窥伺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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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半壁江山一纸书</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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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这样一个局面,该怎么办呢?如果说出兵与赵佗一战,这一主战思想,将使问题更见严重,决策不能稍有疏失,内战结果,胜败不可知,天下属于谁家,就很难说了!因此只有另作他图,汉文帝有鉴于此,所以他在就皇帝职位后,除了修明内政以外,便只有用黄老之道了。

  在历史的记载上,有关汉文帝处理这个大难题的有两封信,其中一封是汉文帝给赵佗的,一封是赵佗答复汉文帝的,这样两封往来的信件,消弭一场大战于无形,亦拯救了无数生灵。

  当然,事情并不如此简单,汉文帝在写这封信之外,还有内政上的措施,军事上的部署等等,并且遴选了一位老谋深算的特使,便是赵佗的老朋友陆贾。各方面都有了妥善的安排,摆好了一个有利的形势,增加了这封信的力量,于是收到宏大的预期效果。

  从这两封信上,我们不难窥见黄、老之道的精神与内涵。现在,我们先在这里介绍两信的原文,然后再作一概略的分析。
</P><PRE>               汉文帝赐南越王赵佗书
    皇帝谨问南越王甚苦心劳意。朕高皇帝侧室之子,弃外奉北藩于代,
  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
  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谆乎治。诸吕为变故乱法,不能独制,
  乃取他姓子为孝惠皇帝嗣。赖宗庙之灵,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
  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
    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
  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家。
    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虽
  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
  之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
    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地。朕不
  能擅变焉。吏曰:得王之土,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服领
  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
  是争也。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患,终今以来,通使如故。
    故使贾,谕告王朕意,王亦受之,毋为寇灾矣,上褚五十衣,中褚三
  十衣,遗王,愿王听乐娱忧,存问邻国。
               南越王赵佗上汉文帝书
    蛮夷大长老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高皇帝幸
  赐臣伦玺,以为南越王,孝惠皇帝义不忍绝,所赐老夫者甚厚。
    高后用事,别异蛮夷,出令曰:毋与越金铁、田器、马牛羊。老夫僻
  处,马牛羊齿日长,自己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凡三辈上书谢过,终不反。
  又风闻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已诛论。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
  外亡以自高异。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有害天下也。高皇帝闻之大怒,
  削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窃疑长沙王谗臣,故发兵以代其边。
    老夫处越四十九年,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
  以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
  不敢为帝矣。

</PRE>
<P>


  现在,且分析一下这两封信。

  汉文帝给南越王赵佗的这封信,用文学的眼光,从文字上看它的写作技巧,可以判断,也许不是出于秘书长这一类的人物所写,而是由汉文帝自己动手写的亲笔信,这也就表示了出于他的诚恳。

  再仔细研究它的文字:从“皇帝谨问南越王甚苦心劳意,……不得不立,今即位。”这一段,一开头“甚苦心劳意”这一句,就是带刺的,他向南越王问候说:“你用心良苦,太辛苦了。”又说他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我父亲刘邦——汉高祖小太太的儿子,素来被人家看不起,送到北方的边塞,路途遥远,交通更不方便,“壅蔽朴愚”,那时知识不够又愚蠢,所以很抱歉,平常没有写信向你问候。就这样一句话,把赵佗笼络住了。假定写成现代白话信,就是说:“赵伯伯,你好,你很辛苦哦!很伤脑筋吧?我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他们硬要叫我坐上这个位子当皇帝,弄得我不能不当,现在我已经即位了。以前很少向你送礼,现在寄一只火腿,专程叫一个人代表我去看看你。”这样一个大意。

  再看他第二和第三段,从“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朕不忍为也”这两段的主旨。

  他先说:我现在当了皇帝,知道你曾经给隆虑侯将军写过一封信,因为你与先父一起革命而离开家乡的,如今你不知道留在北方故乡家属以及同宗兄弟们的情形,所以写信给他,为你联络,并且希望中央政府,把湖南长沙方面的两位边防司令,给予免职的处分。隆虑侯将军已向我报告了你的来信,我已经准许了你的要求,调动了你所要求撤换两位将军中的一位,你在北方的家属和同宗兄弟,我也已经派兵保护得好好的,并且派人修过了你祖先的坟墓。

  这一小段话,表面上看来,是一番温语,诚恳的安抚。实际上也等于说:“你不要乱动;否则,我可以把你的家人族众都灭绝了,连你的祖坟也挖了。”先来一个下马威。这些话虽然没有明白写出来,而字里行间,隐然可见,赵佗是感受得到的。

  然后又晓以利害,在第三段说,你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南方边界上长沙一带的人,被你扰得痛苦极了,就是在东南一带,你的心腹之地如广东、广西等地的百姓,可不也因你发动战争而痛苦极了吗?战争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结果只是“多杀土卒,伤良将吏”,一个战役下来,损失许多你自己多方培养而成的优良军事干部,兵员的死亡,更不计其数。于是许多人,丈夫死了,太太守寡;父亲死了,孩子成孤儿;儿子死了,父母无依成独夫。最后可能你的国土也完了,像这样悲惨残酷的事,在我则是不忍心去做的。

  第四段,他更进一步,借“吏曰”的话,就自己的利害立场,表达了自己的宽宏大度,而且在无责备的言语中,责备了赵佗的擅自称帝与不仁。因此说,我本来要整理内政,将边界上与你犬牙相错的领土,重新勘定规划,我问管内政的大臣,他们报告说,高祖在位时,就分封了湖南以南的土地,归你管理。这是老太爷留下来的制度,不能随便变更。依据他们的意见,中国本来是我刘家的,纵然把你现在所管理的土地归并过来,在我也并没有增加多少,因此,这湘、赣以南的地区,我还是要委托你去统治。不过你也自称皇帝,使一个国家有两个元首,是你有意造反嘛!这就不对了。你只晓得讲斗争,谁又不懂斗争呢?你却不懂“仁而谦让”的更高政治哲学。希望你放弃过去的意见,好好听中央的指挥,从今天起,恢复以前的政治关系,治理好你的地区。

  汉文帝亦很会用人,他所派送这封信的大使,选择了陆贾,这位老先生是汉高祖以来专门作特使的人,而且每次都能完成任务,第一次说服赵佗的就是他。汉文帝因此在信上最后说:我叫你的老朋友陆贾转达我的意思,希望你立刻接受,不要造反。另外送给你在中原最贵重的礼物,愿意你“听乐娱忧,存问邻国”这八个字的结语,在作文的文法上,正和开始的“甚苦心劳意”五个字,遥遥相应,首尾相接,妙到毫巅。而其内容含意,更见深厚,就是说:你也年纪大了,不要野心勃勃,想当什么皇帝。年纪大的人,每天玩玩,听听音乐,喝喝咖啡,或者打太极拳,游山玩水,下盘棋乃至打八圈卫生麻将也无妨,再不然去邻国访问,做些睦邻工作也好,这样安安分分多好,大可不必自寻烦恼啦!

  综读全文,真是好厉害的一封信,字字谦和,可字字锋利如刃。南越王赵佗读了,自然心里有他的盘算:如今刘邦有了一位如此厉害的小儿子即位,自己万万不如他,看来这天下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只有赶快见风转舵,退步,撤兵。

  赵佗比汉文帝大几十岁,已经自称皇帝。这一来又自己取消了皇帝的名号,回一封信给汉文帝,可也是用的道家手段,试看赵佗回信的原文就知道。

  他一开始,就对于汉文帝自称只是刘邦侧室所生小儿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谦辞,说道:“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蛮子里的一个头目,而且是一个年纪大了的糟老头子,我该死,对不起你,向你再拜叩。不是我造反,而是你的那位大妈——吕后,如何如何不对,才逼我做的。”

  看这赵佗,好伶俐的口齿,这么轻轻一拨,把一件诛灭九族的叛逆弥天大罪,推到一个已死的老太婆身上,而且这个老太婆,亦是汉文帝心目中深恶痛绝的人,赵佗所说的也是事实。

  接着他说:“老夫处越四十九年”,暗示我是与你父亲刘邦同时起来革命的人,现在统治两广四十九年了,“今抱孙焉”,我孙子都很大了。可是,我这大把年纪,还要训练部队,准备作战,“夙兴夜寐”,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实在太辛苦了,这都是你大妈做的那些事情,使我没有办法报效中央,不得已才如此做的,并不是我想造反。现在你大皇帝如此之好,又怜悯我这老人,送了这许多珍贵的东西,恢复我的王位,这样我就放心了,相信死了以后,也不会被挫骨扬灰,我当然听话,绝不自称皇帝。

  就这样往来的两封信,消弭了一场可怕的大战,这就是黄老之道。所以深懂得黄老之道的人,其运用之妙,能兵不血刃而使天下太平。

  实际上,赵佗行文到中央时,绝对不称王,只称老夫是“蛮子的头目”,在他自己的领域内,还是当他的皇帝,自称不误。汉文帝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大家过得去,就暂时算了。因为自春秋战国以来,五百年左右的战乱结果,全国民穷财尽,不但是财富光了,人才也没有了,这时最重要的,是培养国家的元气。但这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的,所以对赵佗在南方的闭关自守,暂不过问。

  此后,没有几年,北方的匈奴作乱,汉文帝也是写了一封比给赵佗还更简短的信,只对匈奴的领袖说了几句话,就把一场战争化解了。所以,从汉文帝在位的二十三年,他儿子景帝——刘启在位十六年,一直到他孙子武帝——刘彻初期的一共五六十年间,国家民族安定,成就了汉代辉煌的文化,奠定了汉朝四百年政权的深厚基础。

  汉文帝个人的道德修养,当然是学老子,行黄老之道。例如:他即皇帝位后,所穿的一件袍子,一直穿了二十年,补了又补,就没有换一件新的,这不是矫揉造作,完全出于道德修养,老子“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三宝之一的奉行。然后,又尽量减轻刑罚,更改法律与社会制度,财经上减轻税赋,种种改变,宽大到极点。历史的记载,汉文帝当了二十几年皇帝,监狱中几乎没有犯人,这是著名的“文景之治”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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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23 11: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CENTER>老子吃瘪</CENTER>

  当然,历史上运用道家思想,以拨乱反正的,不止是汉文帝这一幕,在其他朝代也非常多,这是有关经国大势的作为。

  在个人修养方面,运用黄老之道立身处世,有一个大原则,就是:“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从这里又要想起道家的另一个大原则,但这另一原则,如果讲起理论来,或者作一学术性的文字报告,那就太多了,不是这里所能尽述的,现在只好举出一个人的故事来作说明。

  前面曾经说过,老子的著作只有五千字,而后世研究老子的著作,可能有几千万字,倘使老子今日犹在,看了这些后辈们洋洋洒洒的大作,说不定他老人家一生下地来就白了的胡须,要笑得变黑了。当然包括现在我的《他说》。

  唐朝著名的大诗人白居易,曾经写了一首七言绝句,严格地批判老子,而且用老子的手打老子的嘴巴。他用二十八个字批判道:

   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

   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着五千文。

  老子《道德经》中说,有智慧的人,必定是沉默寡言的。像我现在又讲说关于老子的书,不必问,也知道是绝对没有学问、没有智慧的乱吹。“言者不如知者默”这话意是老子自己说的,白居易说,老子既然如此说,那他本身自然是智慧很高了,可是他为什么自己还是写了那么多个字呢?世界上打老子耳光打得最好的,是白居易这首诗,纵然老子当时尚在,亲耳亲见,也只当充耳不闻,哈哈一笑,无所反驳了。

  白居易的一生,学问好,名气大,官位亦很高,留名后世,没有人能够和他比的,而他常想从政治舞台上退出来,悠游林下,不像苏东坡,曾经吃了很多苦。白居易享了一辈子福,临老还享福,就因为他学道,这从他一首读《老子》后的七律可以知道。原诗是:

   吉凶祸福有来由,但要深知不要忧;

   只见火光烧润屋,不闻风浪覆虚舟。

   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

   虽异地瓜谁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

  他说,人生的遭遇,成功与失败,吉凶祸福,都有它的原因,真有智慧的人,要知道它的原因,不需要烦恼,不需要忧愁。

  项联两句,引用了庄子“覆虚舟”的典故,他说,我们只看到世上富贵人家多财润饰华丽的房屋,仍会被大火烧毁。却从未见到空船在水上被风浪吞没的,装了东西的船,遇到风浪才会沉没,而且装得愈重,沉没的危险愈大。虚舟本来就是空的,纵会翻覆,亦仍浮在水面,这是说人的修养,应该无所求,无所得,愈空虚愈好。孟子说:“富润屋,德润身。”

  腹联两句更指出,人世间“名”与“利”两件事不宜贪求以免招灾祸。可是现代青年,都在那里拓展自己的“知名度”。要知道,“名”是社会的公器,孟子亦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天爵”就是名气。仔细研究起来,不管任何一种名,如果太高了,不符实际,对于此人的人生与福祉,就会发生非常大的障碍,如“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就是这个道理。

  再如,大家都知道汉高祖名字叫刘邦,而著名的汉代“文景之治”的汉文帝叫刘恒,汉景帝叫刘启,知道的人就少了。可见“名”也者,也只是一时的空事而已。

  说到利,最具代表性,普遍为人所求的,当然是钱,人人都想发财,钱愈多愈好。除非在生命垂危时,宁可减少自己的财富,以挽救生命使之延续,可是当生命救回来了,寿命可以延长了,却又会贪财舍命,所谓“人为财死”。白居易说“利是身灾”。人的钱多了,烦恼更大,钱与烦恼,如形之与影,且大小成正比。清代的有名学者赵翼诗说:“美人绝色原妖物,乱世多财是祸胎。”他所指的“美人”不一定指女性,世间也有美男子。古人又说:“一家饱暖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这些都是有了很多的钱后,在生活上所表现出来的形态。有钱的人家,全家都吃得饱,穿得暖,锦衣玉食;可是,旁边就有千户人家,歪着眼睛在看你,眼神中包含了羡慕、嫉妒、怨尤、鄙夷,乃至于愤恨,这是人类的习性。犹记得几十年前,汽车刚传入中国不久,在泥路上疾驰,坐车的人颇为得意,可是弄得路上尘土飞扬,雨天更是泥浆四溅,靠近的行人被溅得满身污泥。这一来连在旁看见的人,都侧目而视,心里则诅咒着最脏、最恶毒的话。

  所以,白居易这首诗的结尾语说:“虽异匏瓜谁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世界上谁不好名贪利?佛教劝人们绝对放弃名利,这是做不到的。老子就不然,他只是教人“少私寡欲”,少一点就好了。所以白居易说,名利像匏一样,实在好吃,叫人绝对不要吃是做不到的,但是吃了以后,很有可能会拉肚子的。深懂了黄老之道,那就是“大都食足早宜休”,不要吃得过分了,这就是老子之道在个人修养上的基本原则。

  要研究老子之道的这一原则,最好先读庄子的《天下篇》和《让王篇》。

  老庄之道,起用时,是帝王的最大亦最佳的权谋。庄子在《应帝王篇》上说:“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一个有了道的人,对于帝王领导术,帝王谋略学,那在他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而已。换言之,一个学道的人,如果只是求为帝王师,志在懂得帝王谋略,那是下等的。

  他又在《让王篇》中说:“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这就是老庄之道的人生大原则。懂了老庄之道的人,就知道富贵是舒服的事,但因而得意,就会是短命的事,太得意了,则缩短寿命,比流行性感冒更厉害,简直无药可救。所以处富贵中时,不以养而伤害自己。相反地,在贫贱之间,“不以利累形”。人在贫贱中,就要为生活而赚钱,可也不能过分的贪求,所谓“人为财死”,过分的贪求,过分的劳累,同样地会损害身体的健康,而危及生命。

  这是老庄的基本原则,先要了解这项基本原则,才可能深入地研究老庄之道。


<CENTER>曾国藩与屠羊说</CENTER>

  在这里,可作一个小段落,下一小结论。

  我国自唐、宋以后,以儒、释、道三家的哲学,作为文化的主流。在这三家中,佛家是偏重于出世的,虽然佛家的大乘道,也主张入世,普救众生,但出家学道、修道的人,本身还是偏重于出世。而且佛家的学问,从心理入手,然后进入形而上道;儒家的学问,又以孔孟之学为其归趋,则是偏重于入世的,像《大学》、《中庸》。亦有一部分儒家思想,从伦理入手,然后进入形而上道,但是到底是偏重入世;道家的学问,老庄之道就更妙了,可以出世,亦可以入世,或出或入,都任其所欲。像一个人,跨了门槛站在那里,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让人去猜他将入或将出,而别人也永远没有办法去猜,所以道家的学问,是出世的,亦是入世的,可出可入,能出能入。在个人的养生之道上,亦有如此之妙。

  了解这些精神以后,欲懂得老庄的运用之道,在“用”上发挥老庄的哲学,那必须先读庄子的《天下篇》和《让王篇》。且举历史上一个人物的行径来说明,也许比理论上的阐述,让大家体会得更深切。

  清代的中兴名臣曾国藩,大家都知道,他是近代史上一位大政治家,不必多介绍他的身世功业了。后世的人,说他建功立业,一共有十三套本领,但是其中有十一套大的谋略之学,都未曾流传下来,只留了两套本领给后世的人。其中一套,是着了一部《冰鉴》,把相人之术——这是他老师教给他的——传给后世的人。自他以后,有许多政治的、军事的乃至经济等方面的领导人,运用他这部《冰鉴》所述的相人术选才用人,的确收到了一些效果。

  另一套本领,就是他的日记和家书。或者说:曾国藩的日记和家书,不外乎告诉家人,怎样弄好鸡窝,怎样整理菜园,表示很快要回家种田等等,这些琐碎小事,老农老圃也懂,算得什么大本领,值得留传给后人?

  这只是一种皮毛的肤浅看法而已。如果进一步去分析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当时所建的功业,所处的环境,时代的政治背景,历史的轨迹,就可以了解到曾国藩絮絮于这些琐碎细事,实际上正深厚地运用了老庄之道。

  曾国藩兄弟,经过了九年的艰苦战争,终于将曾经占领了半壁江山、摇撼京师、几乎取得政权的太平天国打垮了,他们所建立的“功绩”是满清入关以来,前所未有的,到达了“功高震主”的程度。

  “功高震主”的情况,可能有许多人体会不到,试以创办一家公司为比喻。一位公司老板,找到了一位很能干的干部,由于这位干部精明能干,而且很努力,于是因其良好的功劳业绩,由一名小小的业务员,逐步上升,而股长,而主任,而经理,一直升到总经理。到了这个阶段,公司的一切业务,许多事情,他比老板还更了解更熟练,同下面的人缘又好极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当老板的就会担起心来。这就“功高震主”了,地位就危险了。在政治上,一个功高震主的大臣,危险与荣誉是成正比的,获得的荣耀勋奖愈多,危险也愈大。不但随时有失去权势财富的可能,甚至生命也往往旦夕不保。

  清朝以特务手段驾驭大臣和各级官吏,雍正皇帝是用得最著名而收效的,雍正以后的清朝帝王,均未放弃这一手法。慈禧太后以一女人而专政,就用得更多更厉害,所以曾国藩的日记与家书,写这些个鸡栏、菜圃小事,与其说是给家人子弟看,不如说是给慈禧太后看,期在无形中消除老板的疑心,表示自己不过是一个求田问舍的乡巴佬,以保全首领而已。

  再从曾国藩给他弟弟曾国荃的一首诗中,也可很明显地看到他深切的了解老庄思想,灵活运用老庄之道。这首诗说: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问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诗中“屠羊说”的典故,就出在庄子的《让王篇》。屠羊说,本来是楚昭王时,市井中一个卖羊肉的屠夫,大家都叫他屠羊说,事实上是一位隐士。“说”是古字,古音通悦字。当时,因为伍员为了报杀父兄之仇,帮助吴国攻打楚国,楚国败亡,昭王逃难出奔到随国。屠羊说便跟着昭王逃亡,在流浪途中,昭王的许多问题,乃至生活上衣食住行,都是他帮忙解决,功劳很大。后来楚国复国,昭王派大臣去问屠羊说希望做什么官。屠羊说答复道:楚王失去了他的故国,我也跟着失去了卖羊肉的摊位,现在楚王恢复了国土,我也恢复了我的羊肉摊,这样便等于恢复了我固有的爵禄,还要什么赏赐呢?昭王再下命令,一定要他接受,于是屠羊说更进一步说:这次楚国失败,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没有请罪杀了我;现在复国了,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也不能领赏。

  他这话是多少带刺的,弦外之音就是说,你当国王失败了,才弄得逃亡。现在你把国家救回来了,也是你的努力和福气。所以楚昭王从大臣那里听到他这样的话,知道这个摆羊肉摊子的,并不是普通人物,于是叫大臣召他来见面。不料屠羊说更乖巧,他回答说:依照我们楚国的政治体制,一定要有很大的功劳,受过重赏的人,才可以面对面见到国王。现在我屠羊说,在文的方面,没有保存国家的知识学问,在武的方面,也没有和敌人拼死一战的勇气。当吴国的军队打进我们首都来的时候,我只因为怕死,而急急慌慌逃走,并不是为了效忠而跟随国王一路逃的,现在国王要召见我,是一件违背政体的事,我不愿意天下人来讥笑楚国没有法制。

  楚昭王听了这番理论,更觉得这个羊肉摊子老板非等闲之辈,于是派了一位更高级的大臣,官司马,名子綦——相近于现代的国防部长,吩咐子綦说,这个羊肉摊的老板,虽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他所说的道理非常高明,现在由你去请他来,说我要请他做国家的三公高位。想想看,由一位全国的三军统帅出面来请,这中间有些什么意味。可是屠羊说还是不吃这一套,他说我知道三公的地位,比我一个羊肉摊老板不知要高贵多少倍,这个位置上的薪水,万钟之禄,恐怕我卖一辈子羊肉也赚不了那么多。可是,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贪图o(︶︿︶)o 唉厚禄,而使我的君主得一个滥行奖赏的恶名呢?我还是不能够这样做的,请你把我的羊肉摊子还给我吧!

  当然事实上,楚昭王能复国,许多主意并非都是由这位羊肉摊老板提出来的。后来他再三再四地不肯作官,就是“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的老庄精神,正是最有学问的人。


<CENTER>王阳明与曾国藩</CENTER>

  曾国藩写这首诗,引用屠羊说的典故,是对他的弟弟曾国荃下警告。他知道,这时的客观环境,对他的危险性非常大。不但上面那位老太太——慈禧太后,非常厉害,难侍候之至,自己不能不居高思危。而外面议论他,批评他,讲他坏话的人也很多。尤其是曾国荃打进南京的时候,太平天国的王宫里面,有许多金银财宝,都被曾国荃搬走了。这件事,连曾国藩的同乡至交好友王湘绮,亦大为不满,在写《湘军志》时,固然有许多赞扬,但是把曾氏兄弟以及湘军的坏处,也写进去了。这时曾国藩兄弟也很难过。曾国荃的修养,到底不如哥哥,还有一些重要干部,对于外来的批评,都受不了,向曾国藩进言,何不推翻清朝,进兵到北京,把天下拿过来,更曾有人把这意见写字条提出。曾国藩看了,对那人说:“你太辛苦了,疲累了,先去睡一下。”打发那人走了,将字条吞到肚中,连撕碎丢入字纸篓都不敢,以期保全自己的性命。

  同时,他训练出来的子弟兵,也已经变成骄兵悍将。打下太平天国以后,个个都有功劳,都有得意自满的心理,很容易骄横,所以又教他的学生李鸿章,赶快训练淮军,来接他的手,冲淡湘军的自满骄横。

  事实上,如果曾国荃与湘军一冲动,半个中国已经是他的,似乎进一步就可以把大好河山拿下来。但真的拿不拿得下来呢?亦自有拿不下来的道理。我们现在来仔细研究当时的情况,的确有拿不下来的理由。到底还是曾国藩了不起,宁可不做这件事,所以写了这样一首诗,要曾国荃“低头一拜屠羊说”。他说:尽管左面挂满了中央政府——朝廷的褒奖状,可是要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不必因此自满自傲,右边放了毁谤、诋咒我们的文件,这也同样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必生气,“人间到处有乘除”,人世间本来就如天秤一样,这头高了那头低,这头低了那头高,不必想不开。“低头一拜屠羊说”,只要效法屠羊说的精神与做法,学习这位世上第一高人,那么“万事浮云过太虚”。荣誉也好,毁谤也好,都不过是碧天之上的一片浮云,一忽儿就要被风吹散,成为过去,澄湛的碧天,依然还是澄清湛蓝的。

  在近代史上,明朝平宸濠之乱的王阳明,清朝打败太平天国的曾国藩,都是精通老庄之学,擅用老庄之学,但都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作风,如果硬把他们打入儒家,认为他们只知道在那里讲讲理学,打打坐而已,这种看法,不是欺人,便是自欺,否则,便真的要“悔读南华庄子文”了!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重要的一页,先懂了这一史实的道理以后,再来研究《老子》,就更容易了解到《老子》哲学思想,在用的方面——大而用之于天下国家的大事,小而用之于个人立身处世之道,乃至于由平日的为人,进一步升华到形而上修养之道了。


<CENTER>阴柔不是阴谋</CENTER>

  现代学术界,研究《老子》的趋向,归纳起来,大概可分为三个路线:

  第一类:纯粹走哲学思想的研究路线。作这方向研究的人,各有各的心得,各有自己的见解。乃至有人以西方哲学来批评《老子》,或者以西方文化来与《老子》比较。这是学术性的一类。

  第二类:就是把《老子》,单纯地归到个人修养,做工夫,所谓修神仙的丹道上去。这一类自几千年前,直到现在,自成一个系统。

  第三类:是把《老子》归到谋略学的主流,而且习惯上,有一个很严重的错误观念:认为老子的谋略学是阴谋,是阴谋之术。于是,一说到老庄,就联想到谋略;一说到谋略,就联想到老子学说是很阴险的学问,是搞阴谋的。

  这种观念,错误得很严重。

  老子是主张用阴、用柔。但是,不要忘记,他和我们固有的文化,远古的源流——阴阳五行与《易经》诸子等系统,是同一个来源的。阴与阳,是一体的两面,只是在用上有正面与反面的不同而已,无论用阴用阳,都要活用。换言之,要用活的,不用死的。所谓用阴柔,即不用刚强,不是勉强而为。一件事物的成就,是顺势而来的。因此亦可以说,他是用顺道,不是用相反的逆道。过去以文字表达意义的方法,常用“阴”字来表达“顺道”,例如《周易》的“坤”卦,代表“阴”的“顺道”。因此后世的人,误以为老庄的阴柔之学,就是阴谋之学;学老庄的人,用老庄之学的人都是阴谋家。

  从历史上看,大家都熟悉的汉史,如道家出身的人物——陈平,他帮助刘邦,奠定汉朝四百年基业,汉高祖刘邦有六次关系到成败的决策,都是采用陈平的主意而获致成功的。但是历史记载,陈平自己说:“我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其无后乎?”足见道家是最忌讳阴谋的。因此,他断定自己将没有后代,至少后代的富贵不会久,后来果然如此,据汉代史书记载,陈平的后人,到他孙子这一代,所谓功名富贵,一切而斩,就此断了,后来他的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要求续封而不可得。

  从此一史实可以说明,道家并不专主阴谋,误会道家是阴谋家,尤其是误会老庄思想是阴谋之学,是一种最大的错误观念。这是今日研究老庄,必先了解的。


<CENTER>老子还他老样子</CENTER>

  《老子》一书的章节划分,各章的句法排列,每句的句读,是千古以来被人怀疑的问题,而且很难下一个确切不移的答案。因为秦汉以前的书籍,到秦汉以后,都重新整理过。秦汉以前,纸、墨、笔、砚还未流行,当时的书籍,连牛皮、羊皮写字也没有,更谈不上线装书,大多数都是刻在竹片上的所谓“竹简”,放置时,东一堆,西一堆,很不方便。如果因为搬动、毁坏等等事件,后来加以整理,就难免章节上的前后倒置,文字上的讹误遗漏,希望整理得和原来一样,丝毫不变,实在相当困难,而且年代久远,难于考证。不过,这本《老子》,已经整理得很好了,并且已经流传了好几干年,现在若再整理,移动章节,不但困难,亦徒然增加研究者的困扰。试观现在大家通用的《老子》,它每一章节,都衔接得很紧凑,都能贯串起来,中间并没有松弛或断裂之处,第二章就是第一章的申述,第三章又紧接着第二章的后面继续发挥。如是一章接着一章地连续下去,内容上脉络分明,气势上绵延不辍。

  对全书,始作一整体分类,前面七、八章,由形而上的道体,谈到人事与物理的现象与必定的法则。使我们知道如何做事、处世,如何在人世间作一辈子的人,在物理世界的自处之道。最后告诉我们如何修道——修道是后世的观念,老子的本意,是使我们的人生,自然与天然法则相吻合。这是《老子》一书的体系。


<CENTER>老子五千文过关</CENTER>

  研究老子写这本书的动机。前面曾介绍白居易那首幽默老子的诗,说老子主张大智慧的不说话,不写文章。可是他自己写了五千字,究竟老子是愚笨,还是有智慧?这首诗读来真是耐人寻味,不禁发会心之微笑。

  另一方面,在历史文献资料上有关老子的记载说,《老子》这本书,是被逼写出来的。

  说到这里,有一段可叙的插曲。

  自古以来,有一个关于老子的问题:他晚年究竟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他死在哪里?不知道。在历史文献的资料上,只说他西度流沙,过了o(︶︿︶)o 唉以北,一直过了沙漠,到西域去了。究竟是往中东或者到印度去了?不知道。在他离开中国时,有没有领到关牒——相当于现在的护照和出入境证,也不知道。

  但是,历史上提到一个人物——关吏尹喜,大概像现在机场、码头海关的联检处长,知道这位过关老人是修道之士。据《神仙传》上记载:有一天,这位函谷关的守关官员,早晨起来望气——中国古代有一种望气之学——他看到紫气东来,有一股紫色的气氛,从东方的中国本土,向西部边疆而来,因此断定,这天必定有圣人过关。心下打定主意,非向他求道不可。

  果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骑了一条青牛,慢慢地踱到函谷关来了。关员向他索取关碟,他却拿不出来,这一下,可正给了关吏一个机会,他本色当行地说:没有关碟,依法是不能过关的。不过嘛,你一定要过关,也可以设法通融,你可也得懂规矩。所谓“规矩”就是陋规,送贿赂。这时,老子似乎连买马的钱都没有,哪儿凑得出“规矩”。好在这位关吏,对于老子的规矩,志不在钱,所以对他说:“只要你传道给我。”老子没法,只好认了,于是被逼写了这部五千字的《道德经》,然后才得出关去。

  老子以变相红包,留下了这部著作,西度流沙不知所终。而他的这部著作,流传下来,到了唐代,道家鼎盛起来,道教变成国教。这时,道教的人,要抗拒佛教,就有一个进土,也是五代时的宰相,名叫杜光庭的,依据佛经的义理,写了很多道经。有一说,后世对于没有事实根据而胡凑的著作,叫作“杜撰”,即由此而来。其中有一部叫作《老子化胡经》,说老子到了印度以后,摇身一变,成了释迦牟尼。在佛教中,也有些伪经,说中国孔子是文殊菩萨摇身一变而成。宗教方面,这些扯来扯去,有趣的无稽之谈,古往今来,不可胜数。

  关于老子本身的这些说法,不管最后的结论如何,但有一事实,他的生死是“不知所终”,查不出结果的。倘使根据《神仙传》上古神话来说,那么,老子的寿命就更长到不死的境地了!

  那些神仙故事,我们暂且不去讨论。他的这部著作,则确实是被徒弟所逼,一定要得到他的道,因此只好留下这部著作来。尹喜得到老子的传授,亦即得到了这五千字的《道德经》以后,自己果然也成道了。因此,连官也不要做,或者连移交也没有办,就挂冠而去,也不知所终。

  道教就是这样传说,由老子传给关尹子,继续往下传,更是壶子、列子、庄子。一路传下去,到了唐朝,便摇身一变而成为国教,而《老子》一书,也成了道教的三经之首。道教三经,是道教主要的三部经典,包括:由《老子》改称的《道德经》,《庄子》改称的《南华经》与《列子》改称的《冲虚经》。

  最近,有些上古的东西出土,如帛书《老子》等等。由这些文献资料中,更显示了老子学说思想的体系,是继承了殷商以上的文化系统,亦证明了古人所说的话没有撒谎,是真实的。
 楼主| 发表于 2005-6-23 11: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P align=center><FONT color=#ff0000 size=7><b>第一章</b></FONT></P>
<P>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本文第一章,首先提出老子《道德经》的“道”与“名”两个关键名词,也是连串贯通全书八十一章脉络的线索。而且也是千古以来,研究老子学术的争端之所在。


</P>
<CENTER>头头是道</CENTER>

  现在我们也来凑热闹,讲《老子》,首先要不怕老子笑掉他的长眉,更要向研究老子的学者们,道歉万分,以外行人妄说内行话,滥竿充数,不足为凭。但是我们又不得不把传统文化中的“道”字与“天”字先讲清楚,才好开始。

  读中国书,认中国字,不管时代怎样演变,对于中国文字的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不能不留意。至少,读古代文字章法所写成的古书,必须具备有《说文》六书的常识。

  在古书中,“道”与“天”字,到处可以看到。但因上古文字以简化为原则,一个方块的中文字,便包涵人们意识思想中的一个整体观念;有时只用一个中文字,但透过假借、转注的作用,又另外包涵了好几个观念。不像外文或现代语文,用好几个,甚至一二十个字,才表达出一个观念。因此,以现代人来读古书,难免会增加不少思索和考据上的麻烦。同样地,我们用现代语体写出的文字,自以为很明白,恐怕将来也要增加后世人的许多麻烦。不过,人如不做这些琐碎的事,自找麻烦,那就也太无聊,会觉得活着没事可做似的。

  例如“道”字。在传统的古书中,大约便有三种意义与用法。

  (一)“道”就是道,也便是人世间所要行走的道路的道。犹如元人马致远在《秋思曲》中所写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古道西风瘦马”的道,便是道路的道。照《说文》意义的注释就是:“道者,径路也。”

  (二)“道”是代表抽象的法则、规律,以及实际的规矩,也可以说是学理上或理论上不可变易的原则性的道。如子产在《左传》中所说的:“天道远,人道迩。”如子思在《中庸》首章中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孙子所说:“兵者,诡道也。”等等。

  (三)“道”是指形而上的道。如《易·系传》所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又如道书所说:“离有离无之谓道。”这便同于佛经上所说的:“即有即空,即空即有。”玄妙幽微,深不可测了!

  有人解释《老子》第一章首句的第二个“道”字,便是一般所谓“常言道”的意思,也就是说话的意思。其实,这是不大合理的。因为把说话或话说用“道”字来代表,那是唐宋之间的口头语。如客家话、粤语中便保留着。至于唐宋间的著作,在语录中经常出现有:“道来!道来!”“速道!速道!”等句子。明人小说上,更多“某某道”或“某人说道”等用语。如果上溯到春秋战国时代,时隔几千年,口语完全与后世不同。那个时候表示说话的用字,都用“曰”字。如“子曰”、“孟子曰”等等,如此,《老子》原文“道可道”的第二个“道”字是否可作“说”字解释,诸位应可触类旁通,不待细说了。

  讲到这里,顺便也把古书上的“天”字提一提。古书上的“天”字,大约也概括了五类内涵:(一)天文学上物理世界的天体之天,如《周易》乾卦卦辞“天行健”的“天”。(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传》所说的“吴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诗经》小节的“苍天苍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

  首先了解了这些用字,那么,当我们看到古书的“道”与“天”,甚至在同一句中,有时把它当动词或形容词用,有时又把它当名词用,就不会混淆不清了。

  假定我们要问,《老子》本书第一章首句中两个“道”字,应当作哪种解释才恰当?我只能说:只有亲见老子,来问个清楚。不然都是他说老子,或我说老子,姑且备此一格,别成一家一言,能说到理事通达,也就差不多了,何必固执成见,追究不休呢!你千万不要忘记老子自说的“道常无为”、“道常无名”,以及“道法自然”等的观念。



<CENTER>有无主宾</CENTER>

  关于宇宙万物的“有生于无,无中生有”的形上与形下问题,以西洋哲学的治学习惯来说,其中就包涵了宗教哲学中宇宙万有的来源论,以及纯粹哲学的唯心、唯物、一元、多元、有神、无神等学说的寻探。

  假定宇宙万物确是从本无中而生出万有万类。无中何以生有?便是一个莫大的问题。以宗教神学的立论,从无生有,是由第一因的主宰的神所发生。但在佛学中,既不承认神我是第一因,也不承认有一情绪化的权威主宰所能左右;可是又不否认形而下神我的存在。只说“因中有果,果即为因”的因果互变,万有的形成,有生于空,空即是有,因缘和合,“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因此,与老子的有、无互为因果论,恰恰相近。所以后来佛学输入中国,与老庄学说一拍即合,相互共存了。

  这个有无互为生灭的观念,从周末而到现代,几千年来,一直成为中国文化中普遍平民化的哲学思想,在中国历代的文学诗词或学术史上,到处可见,尤其明、清以后有名的小说,如《红楼梦》、《西游记》等等。《红楼梦》开头的一僧一道的开场白,与有名的梦游太虚幻境,以及“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乃至假托林黛玉的笔下反骂贾宝玉:“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低他人”等等老庄与禅道思想,几乎俯拾皆是。难怪后人有强调《红楼梦》是一部道书。甚至赶上现代的时髦,又说是一部禅学了!

  闲话不说,书归正传,由《老子》第一章的“有、无”与“有名、无名”问题告一段落。跟着而来的,便是“常无、常有”的附带问题。我们既已认可首章的“无”与“有”两个字各自标成一句,构成一个观念。当然文从字顺,下面句读,也使承认是“常无”与“常有”,而不照一般传习,读成“常无欲”与“常有欲”了。不过,以一般从事学习修道或专讲修心养性之道的立场来讲,认定“常无欲”与“常有欲”的句读才是对的。那也不错,反正增增减减,都在寻章摘句之间玩弄文字的把戏,如以老子看来,应当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了!

  前面已经说到本无是天地的原始,妙有是万物万有的来源。因此,他跟着就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檄。”“故”字,当然便是文章句法的介词,也就是现代语文惯用的“所以”的意思。老子这句话用白话文来说,就是——人们要想体认大道有无之际,必须要修养到常无的境界,才能观察——体察到有生于无的妙用。再说,如果要想体认到无中如何生有,又必须要加工,但从有处来观察这个“有”而终归于本来“无”的边际。“徼”字,就是边际的意思。



<CENTER>玄元之妙</CENTER>

  好了,到此我们已经看出《老子》本书在第一章中的三段要点。真有一语中具备三玄门,一玄门具备三要义的深不可测。

  首段,他提出“道”,同时提示我们,不可执着道是一般的常道。在后语中又附带说明,在不得已的表达中,提出了一个“道”字;接着又强调,不可执著名相而寻道。其次,便说到形而上道与形而下万有名器的关系,是有无相生,绵绵不断的。

  第二段,告诉我们,在形而下的情况下而要体认形而上道,必须从常无的境界中去体认它的道体。但是如要更透彻精辟,又需要在常有之中领悟它的无边无际。

  第三段,再反复说明有无之间的互为因果,如一呼一吸之自然往复。因此而说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讲到这里,又要让我们慢慢来,先解决其中一个字和一个句读的问题了。

  古书的“玄”字,从唐、宋以后,往往与“元”字混用互见,很多年轻人大为困惑。其实,“玄”字是正写,“元”字是替代品,是通用字。因为在家族帝王专制时代的历史上,作兴对皇上名字和庙号的尊敬,人们不可随便直呼,也不可低写。不然,就犯了“大不敬”的律令,甚至会杀头。杀了头,当然不能说话吃饭了。唐明皇的庙号叫“玄宗”,所以在唐玄宗以后,所有书写“玄”字的地方,一律要改作“元”字,以免犯“大不敬”的忌讳。因此后世所见的古书,“玄”“元”不分,或者“玄”“元”同用了。

  再者,有关这几句的句读,从前我有一位老师对我说:“此两者同”应读成一句,“出而异名”读成一句。不可读作“此两者同出而异名。”问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读?他说,这种句读才能显出有无同源的妙用与深意,而且在文气来讲,透彻而有力。如此云云,当然有他的独到见解。后来,我也看到经古人圈点过的几本古本《老子》,也是这样句读。但我却认为这是习惯作古文文章的手法,意义并无太多差别。要同便同,要同出也可以。这里我没有固执定见,学老子的语气说一句:“无可无不可。”

  交代了这些意见,再来讲老子首章原文的第三段。他再说明有无相生互用的道妙。便说“无”之与“有”,这两者是一体同源,因为作用与现象不同,所以从无名之始而到有名之际,必须要各以不同的命名加以分别。如果要追溯有无同体,究竟是怎样同中有异的?那便愈钻愈深,永远也说不完。所以,在它同体同源的异同妙用之际,给它下个形容词,便叫作“玄”。说了一个玄,又不是一元、两元可以究尽的,所以又再三反复地说,玄的里面还有玄,分析到空无的里面还有空无,妙有之中还有妙有。由这样去体认道的体用,有无相生,真是妙中有妙,妙到极点更有妙处。

  但也有不走哲学思辨的路线,只从文字结构的内涵去了解,也就可通它的大意了!“玄”字的本身,它便是象形字,包括了会意的作用。

  依照古写,它是宫形态,也等于一个环节接连一个环节,前因后果,互为因缘,永远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因此,后世由道家一变而成为道教的道士们,手里拿着一个囗连环圈在玩,等于佛教和尚们手里拿着的念佛珠,一念接着一念,同样都是代表如环之无端,永无穷尽的标记。

  又有只从“玄”字训诂的内涵作解释,认为“玄”字是极其细小的生物,几乎细小到渺不可见的程度。因此又有加上现代的新观念,认为“玄”字的内涵,等于是细胞或微生物的形容字,便把已出函谷关以外的老子,轻轻一扯,向西方的唯物思想去归队,硬说老子的《道德经》基本上是建立在唯物哲学的基础上的。
 楼主| 发表于 2005-6-23 11: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P align=center><b><FONT color=#ff0000 size=7>第二章</FONT></b></P>
<P>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P>
<CENTER>真善美的价值定论何在?</CENTER>
<P>

  《老子》首章既提出“道”与“名”的涵义,但同时又相同于“因明”的法则,能建能破,自说了一个道,自又推翻了道的名相。也如同正反合的“逻辑”辩证,不自立于不变的肯定与否定形态。如珠走盘,无有方所。所谓的“道”,乃“至道”的定名,都是为了表达的方便,姑且名之为“道”而已。“道”是“变动不居,周流六虚”的,名相只是人为意识的塑造而已。叫它是“道”,已经是头上安头,早已着相了。要想明白这个不可见、不可得的“道”,只有在用上去体会,才能了解有无同出而异名的道妙。因此第二章便推出美与善的道理,加以阐发。

  美与善,本来是古今中外人所景仰、崇拜,极力追求的境界。如西洋文化渊源的希腊哲学中,便以真善美为哲学的鸽的。中国的上古文化,也有同样的标榜,尤其对人生哲学的要求,必须达于至善,生活与行为,必须要求到至美的境界。甚至散于诸子百家的学术思想中,也都随处可见,不须—一列举,另加介绍。

  现在从后世道家所标榜的修道,与学术思想上的应用两面来讲,也便可以知道它的大要。至于进而多方发明,以各种不同的角度来说明各个触角,那就在神而明之,无往而不自得了。

  先从修道方面来讲,无论后世哪一种宗教,或教育哲学,都会树立一个美和善的架构(标的)。殊不知变生于定,二由一起。凡是人为所谓的美与善的道,一落痕迹,早已成为不美不善的先驱了。修道的人,大多数都把道的境界,先由自己的主观观念,建立起一个至真、至善、至美的构想。也可以说是自己首先建立起一个道的幻境,妄自追求。其实,一存此念,早已离道太远了。因此老子便说:“美之为美,斯恶矣。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随老子之后,后来从印度传来的佛家学说,也同样有此理论。例如大乘佛学所谓道体的“真如”,这个名词本身便自说明只是名言的建立,不可认为确有一个固定不变的“真如”存在。真者如也,如其真也。如果把“真如”确定在美善的范畴,这个真也就不如如自在了。这是许多修道者在思想观念与见解上难以避免的大问题。因此佛学以解脱“见惑”——理解上的困扰;“思惑”——观念上的困扰,为无为法,为见道的重心所在。譬如五种“见惑”中的“见取见”与“禁戒取见”,就都属于思想见解上的迷惑。由此可见佛家学说与老子相提并论,并非偶然。老子是用归纳方法来简单指示,佛家则用演绎方法来精详分析。无怪宋儒中的反对派,就佛老并称,同时排斥了。


</P>
<CENTER>善反而不美</CENTER>
<P>

  大道无名,并非如一般凡夫俗子们所认为的常道。什么是常道呢?便是平常人们为形而上道所建立起的至真、至善、至美的名相境界。这样一来,早已离道更远了。

  有个真善美的天堂,便有丑陋、罪恶、虚伪的地狱与它对立。天堂固然好,但却有人偏要死也不厌地狱。极乐世界固然使人羡慕,心向往之,但却有人愿意永远沐浴在无边苦海中,以苦为乐。与其舍一而取一,早已背道而驰。不如两两相忘,不执着于真假、善恶、美丑,便可得其道妙而逍遥自在了。

  如果从学术思想上的观点来讲,既然美与丑、善与恶,都是形而下人为的相对假立,根本即无绝对标准。那么,建立一个善的典型,那个善便会为人利用,成为作恶多端的挡箭牌了。建立一个美的标准,那个美便会闹出“东施效颦”的陋习。有两则历史故事,浓缩成四句名言,就可说明:“美之为美,斯恶矣。善之为善,斯不善矣”的道理,那就是“纣为长夜之饮,通国之人皆失日”,“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现在引用它来作为经验哲学的明确写照,说明为人上者,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可有偏好与偏爱的趋向。即使是偏重于仁义道德、自由民主,也会被人利用而假冒为善,变为造孽作恶的借口了。

  同样地,爱美成癖,癖好便是大病。从历史经验的个人故事来说:

  元朝末期的一位大名士——大画家倪云林。他非常爱美好洁。他自己使用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每天都要有两位专人来经管,随时负责擦洗干净。庭院前面栽的梧桐树,每天早晚也要派人挑水揩洗干净,因此硬把梧桐树干净死了。有一次,他留一位好朋友在家里住宿,但又怕那个朋友不干净,一夜之间,亲自起来视察三四次。忽然听到朋友在床上咳嗽了一声,于是担心得通宵不能成眠。等到天亮,便叫佣人寻找这位朋友吐的痰在哪里,要清理干净。佣人们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找不出那位先生吐痰的痕迹,又怕他生气骂人,只好找了一片落叶,稍微有点脏的痕迹,拿给他看说找到了。他便立刻闭上眼睛,蒙住鼻子,叫佣人把这片树叶送到三里外去丢掉。

  元末起义的张士诚的兄弟张士信,因为仰慕倪云林的画,特地派人送了绢和厚重的金币去,请他画一张画。谁知倪云林大发脾气说:“倪瓒(云林名)不能为王门画师。”当场撕裂了送来的绢。弄得士信大怒,怀恨在心。有一天,张士信和一班文人到太湖上游乐,泛舟中流,另外一只小船上传来一股特别的香味。张士信说:“这只船上,必有高人雅士。”立刻靠拢去看个清楚,不料正是倪云林。张士信一见,便叫从人抓他过来,要拔刀杀了他。经大家恳求请免,才大打一顿鞭子了事。倪云林被打得很痛,但却始终一声不吭。后来有人问他:“打得痛了,也应该叫一声。”倪云林便说:“一出声,便太俗了。”

  倪云林因为太爱美好洁了,所以对于女色,平常很少接近。这正如清初名士袁枚所说的:“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但有一次,他忽然看中了金陵的一位姓赵的歌姬,就把她约到别墅来留宿。但是,又怕她不清洁,先叫她好好洗个澡。洗完了,上了床,用手从头摸到脚,一边摸,一边闻,始终认为她哪里不干净,要她再洗澡,洗好了又摸又闻,还是认为不干净,要再洗。洗来洗去,天也亮了,他也算了。

  上面随便举例来说“美之为美,斯恶矣”的故事。现在再列举一则故事来说明“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宋代的大儒程颐,在哲宗时代,出任讲官。有一天上殿为哲宗皇帝讲完了书,还未辞退,哲宗偶然站起休息一下,靠在栏杆上,看到柳条摇曳生姿,便顺手折了一枝柳条把玩。程颐看到了,立刻对哲宗说:“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推折。”弄得哲宗啼笑皆非,很不高兴,随即把柳条掷在地上,回到内宫去了。

  因此后来有人说,讲孔门的道理,无论怎样说,也不致超过孟子。而孟子对齐宣王说,好色、好货也都无妨,只要扩充所好的心与天下同乐就对了。偏是倒霉的宋哲宗,遇到了程夫子,一根柳条也不许动。当了皇帝的,碰到如此这般的大儒,真是苦哉!

  由于这些历史故事的启发,便可了解庄子所说的“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的道理,也正是“善之为善,斯不善矣”的另一面引申了。

  再从人类心态的广义来讲,爱美,是享受欲的必然趋向。向善,是要好心理的自然表现。“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作好事”,那是理想国中所有真善美的愿望,可不可能在这个人文世界上出现,这是一个天大的问题。我们顺便翻开历史一看,秦始皇的阿房宫,隋场帝的迷楼和他所开启的运河两岸的隋堤,李后主的凤阁龙楼,以及他极力求工求美的词句,宋徽宗的良岳与他的书笔和书法,慈掉太后的圆明园和她的花鸟,罗马帝国盛极时期的雕刻、建筑,甚至驰名当世如纽约的摩天大厦,华盛顿的白宫,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也都是被世人认为是一代的美或权利的标记,但从人类的历史经验来瞻前顾后,谁能保证将来是否还算是至善至美的尤物呢?唐人韩淙有一首柳枝词说:

   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

   何须思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宫。

  老子却用更深刻而尖锐的笔触指出:“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由《老子》的首章而接连这一章的全段,很明显地看出他说自形而上道的无名开始,一直到形而下的名实相杂,再到“同出而异名”因果相对的道理,自始至终,是要人匆作祸首、莫为罪魁的教示。但是,他说归说,后世用归用,完全不是老子说的那样。


</P>
<CENTER>有无相生</CENTER>
<P>

  从人类的经验来讲,天地万物的从有还无,是很自然的事实。但是要说到万物的有,是从无中出生,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因此,古今中外的崇信唯物论者,除了绝对否定无中生有之外,便给老子加上顶“虚无主义”的帽子。尤有甚者,把老子归到唯物思想的范围。断定老子的“无”便是没有,更不管他“相生”两字的内涵。不过,真要指出有与无是怎样相生的道理,综合东西文化数千年的哲学,也实在作不了一个明确的结论。除非将来的理论物理与哲学汇合,或者会有个明确的交待。如果勉强用现代物理知识来解释,认为质能互变的原理,便是有无相生的说明,那也是并不透彻,而难以肯定的说明。况且物理学上的定律,还是未定之义,它随时在再求深入。

  倘使只从传统道家观念来说明“有无相生”的原理,自庄子、列子等开始,都是用“神化”、“气化”来作说明。至于“神”与“气”的问题,究竟属于物质?或是物理功能的作用?便又牵涉到另一问题上去了,暂且不说。在道家中,比较接近理论物理思想的,应当以五代谭峭的《化书》为首。其中的《道化》说:
</P><PRE>    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
    道之用也,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虚明而万物所以通也。
    是以古圣人穷通塞之端,得造化之源,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
  神以养虚,虚实相通,是谓大同。
    故藏之为元精,用之为万灵,合之为太一,放之为太清。是以坎离消
  长于一身,风云发泄于七窍,真气薰蒸而时无寒暑,纯阳流注而民无死生,
  是谓神化之道者也。
</PRE>
<P>


  谭子的“道化”学说,也可以说是代表了历来道家的一贯思想,如果说他是唯物论,但他所提出的神,非物理。神与物是有明显的界说。如果说他是唯心论,神与心的关系,究竟如何?神与心是一或二?亦成为后世佛道两家争端的症结。可是这些讲来讲去,到底都牵涉到“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的形而上学,而且都是幸或不幸去做神仙们的大事。至于一般凡夫俗子们对老子的“有无相生”等道理,却老老实实反用为帝王术的万灵丹,因此千古以来,便使老子背上阴谋与欺世盗名的大黑锅,那是事实俱在,证据确切的。


</P>
<CENTER>老子背上历史的烂帐</CENTER>
<P>

  现在我们再回转来看看这位先圣——老子的哲学大道理,如何被历世的大国手——帝王们用到大政治、大谋略上去。三代以上,历史久远,资料不太完全,姑且置而不论。三代以下,从商汤、周武的征诛开始,一直到秦汉以后,凡是创业的大国手——建立统一世系的帝王,没有哪个不深通老子、或暗合黄老之道“有无相生……前后相随”的路线的。

  大舜起自田间,赤手空拳,以重孝道德行的成就,继承帝尧而有天下。大禹是以为父赎罪的心情,胼手胝足,治河治水的劳苦功高,又继大舜之后而有天下。这当然都是无中生有,“难易相成”白手创业的圣帝明王行道的大榜样。

  跟着而来的,汤以一旅之师,文王以百里之地,以积德行仁为大谋略,因此而“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而囗有天下,开启德治的长远规模。

  从此以后,划分时代的春秋霸主们,都是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权术纷争的路线,互争雄长。所谓上古的道化与德治,早已成为历史上的陈迹,学术上的名词,徒有空言,皆无实义了。因此都享国不久,世系也屡易不定。

  等次以降,秦始皇的蚕食吞并六国的谋略,汉高祖刘邦的手提三尺剑,起自草莽,降秦灭楚。甚至曹操父子的阴谋篡位,刘裕的效法曹瞒,以及唐太宗李世民的反隋,赵匡胤的黄袍加身,忽必烈的声东击西,朱元璋的奋起淮泗,多尔衮的乘机入关,康熙的帝王术,都是深明黄老,用作韬略的大原则,师承老子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等原理而建立世系基业。

  在这些历来大国手的创业名王当中,最坦率而肯说出老实话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曹丕,一个是唐太宗的父亲李渊。当曹丕硬逼刘邦的末代子孙汉献帝禅位的时候,他志得意满地说:“舜禹受禅,我今方知。”我到现在,才真正知道上古舜禹的禅让是怎么回事。同一道理,当年李世民再三强迫他的父亲李渊起来造反,甚至不择手段利用女色迫使他父亲上当。李渊只好对李世民说:“破家亡躯,由汝为之。化家为国,亦由汝为之。”要把天下国家变成李氏的世系,只好由你去做主;或者把我们弄得家破人亡,也只好由你去负责了。

  其实,老子虽然说的是天地间因果循环往复的大原则,但很不幸的,被聪明狡狯者用作欺世盗国的大阴谋,实在和老子毫不相干,老子实在不应负此责难的。

  总之,历史上这些代代相仿的阴谋或大谋略的哲学内涵,早已由庄子的笔下揭穿。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其次,在唐代诗人们的词章哲学中,也可见其梗概。如唐彦谦的《过长陵》:“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杯。于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残日重回头。”章褐的《焚书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又有《毗陵登高》:“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长扬羽猎须留本,开济重为阙下期。”

  好的诗词文学,都富于哲学的启示,所以孔子要儿子孔鲤学诗,并非是要他钻牛角尖去做个诗人而已。了解了这些道理,当然也读通了《庄子·杂篇》中的《盗跖》篇,并非讽刺。同时也可知石达开的“起自匹夫方见异,遇非天子不为隆”的思想,同样都是“乾坤大半属偷儿”的偷儿哲学所演变出来的。

  此外在西方如罗马的凯撒大帝、亚历山大大帝、屋大维大帝、拿破仑等,也都不出此例。虽然他们不知道东方有道家的老子,但东方有凡人,西方有几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出一辙。如果说这些都是人类历史的荣耀,或者认为是人文文化的悲哀,也都无可无不可。但总不能叫老子背此黑锅,加以欺世盗名的罪过吧!(一笑)

  其实,由道的衍化而为德,德再衍化而为仁、义、礼、乐,再由仁义礼乐衍化而为权术,正表示人类的心路历程,每下愈况,陷溺愈深。但所谓“术化”的妙用,亦是“有无相生”,“同出而异名”。谭峭的《化书》论“术化”,便是很好的说明。如云:
</P><PRE>  水窦可以下溺,杵糠可以疗噎。斯物也,始制‘于人,又复用于人。
  法本无祖,术本无状,师之于心,得之于象。
    阳为阴所伏,男为女所制,刚为柔所克,智为愚所得。以是用之则钟
  鼓可使之哑,车毂可使之斗,妻子可使之改易。君臣可使之离合。
    万物本虚,万法本无,得虚无之窍者,知法术之要乎!
</PRE>
<P>



</P>
<CENTER>流水行云永不居</CENTER>
<P>

  如果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本义来看老子,他所说的,完全相同于周文王、周公(姬旦)、孔子等祖述传统文化的思想。在《周易》的卦、交辞中,再三申述宇宙的一切法则,始终不离循环往复的因果定律。

  有与无,是彼此互为因果,相生互变的。它的重点,在相生的这个“生”字。当然也可以说是互为相灭,但我们的传统文化是采用生的一面,并不采用灭的一面。

  难与易,本来互为成功的原则,它的重点在难易相成的这个“成”字。天下没有容易成就的事,但天下事当在成功的一刹那,是非常容易的,而且凡事的开始,看来都很容易,做来却都大难。但“图难于易”,却正是成功的要诀。

  高与下,本来就是相倾而自然归于平等的。它的重点,在相倾的这个“倾”字。高高在上,低低在下,从表面看来,绝对不是齐一平等的。但天地宇宙,本来便在周圆旋转中。凡事崇高必有倾倒,复归于平。即使不倾倒而归于平,在弧形的回旋律中,高下本来同归于一律,佛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也便是同此意义。《易经》泰卦九三交的交辞上说“无平不破,无往不复”也同此理。

  音与声相和,才构成自然界和谐的音律。因此又有“禽无声,兽无音”的说法。《礼记》中的《乐经》说:“感于物而动,故形为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

  前与后,本来是相随而来,相随而去,没有界限的,无论是时间的或空间的前后,都是人为的界别。它的重点,在这个相随的“随”字。前去后来,后来又前去,时空人物的脚步,永远是不断地追随回转,而无休止。

  总之,老子指出无论有无、难易、高下、音声、前后等现象界的种种,都在自然回旋的规律中相互为用,互为因果。没有一个绝对的善或不善,美或不美的界限。因此,他教人要认识道的妙用,效法天地宇宙的自然法则,不执着,不落偏,不自私,不占有,为而无为。所以他便说:“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所谓“处无为之事”是说为而无为的原则,一切作为,应如行云流水,义所当为,理所应为,作应当作的事。作过了,如雁过长空,风来竹面,不着丝毫痕迹,不有纤芥在胸中。

  所谓“行不言之教”,是说万事以言教不如身教,光说不作,或作而后说,往往都是徒费唇舌而已。因此,如推崇道家、善学老子之教的司马子长(迁),在他的自序中,引用孔子之意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都是同一道理。

  引而申之,老子又说:“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比如这个天地间的万物,它们都不辞劳瘁地在造作。但造作了以后,虽然生长不已而并不据为己有,作了也不自恃有功于人,或自恃有功于天地。它们总不把造作成功的成果据为己有。“弗居”的“居”字,便是占住的意思。正因为天地万物如此这般,不自占为己有的在作为,反而使人们更尊敬,更体任自然的伟大,始终不能离开它而另谋生存。所以上古圣人,悟到此理,便效法自然法则,用来处理人事,“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是为上智。</P>
 楼主| 发表于 2005-6-23 11: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P align=center><b><FONT color=#ff0000 size=7>第三章</FONT></b></P>
<P>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P>
<CENTER>老子薄视时贤</CENTER>

  第三章是将天地自然的法则,引申应用到人世间的治道的发挥。这章的文字,明白畅晓,都很容易懂得,很好解释。但其中有三个要点,须特别注意,那便是“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读秦汉以上的书,有关于这个“民”字,要小心求解,慎思明辨,不要以为“民”字就是老百姓,联想到现代语中“国民”的涵义。如果这样认定,观念就完全错了。古书上的“民”,就是现代语的“人们”,或者是“人类”的意思。那个时候辞汇不多,每有转注及假借的用法。其实“民”字是代表所有人们的一个代号。如果对这个观念认识不清,就很容易误会是上对下的一种称谓,而变成古代帝王统治者的口气了。

  第二章讲到我们做人处世,要效法天道,“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尽量地贡献出来,而不辞劳瘁。但是自己却绝不计较名利,功成而弗居为己有。这是秉承天地生生不已,长养万物万类的精神,只有施出,而没有丝毫占为己有的倾向,更没有相对地要求回报。人们如能效法天地存心而作人处事,这才是最高道德的风范。如果认为我所贡献的太多,别人所得的也太过便宜,而我收回的却太少了,这就是有辞于劳瘁,有怨天尤人的怨恨心理,即非效法天道自然的精神。

  由于这一原理的发挥运用,而讲到人世间的人事治道,首先便提出“不尚贤,使民不争”这个原则。但我们须要了解,在老子那个时候,是春秋时代,那时的社会形态在改变。周朝初期的井田制度,已不适应于当时社会的发展。因此,春秋时代已经进入争权夺利,社会大动乱的时期。我们研究历史,很明显地看出,每当在乱变时代中的社会,所谓道德仁义,这些人伦的规范,必然会受影响,而惨遭破坏。相反地,乱世也是人才辈出,孕育学术思想的摇篮。拿西方的名辞来说,所谓“哲学家”与“思想家”,也都在这种变乱时代中产生,这几乎是古往今来历史上的通例。

  同时,正当大动乱如春秋战国时期,每个国家的诸侯,每个地区的领导者,随时随地都在网罗人才,起用贤士,作为争权夺利,称王称霸的资本。所以那个时候的“士之贤者”——有才能、有学识、有了不起本领的人,当然受人重视。“尚”,就是重视推崇的意思。“贤”,就是才、德、学三者兼备的通称。

  例如代表儒家的孔子,虽然不特别推重贤者,但却标榜“君于”。孔子笔下的“君子”观念,是否概括贤者,即难以遽下定论。但后来的孟子,非常明显地提出贤者与能者的重要。所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便是他的名

  老子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主张?我们如果了解秦汉以上与道家、儒家并列的墨翟——墨子思想,自然容易领会其中的关键所在。

  我们都知道,秦汉以前的中国文化,有巨大影响作用的,便是儒、墨、道等三家。而墨子对当时社会政治的哲学思想,是特别强调“尚贤”的。主张起用贤人来主政、当政。因为他所看到当时社会的衰乱,处处霸道横行,争权夺利而胡作非为,大多不是有道德、有学问的人来统领政治的治道,所以他主张要“尚贤”与“尚同”。他这个“同”,又与孔子记述在《礼运篇》中“大同”思想的“同”不尽相关,但也略有连带关系。他的“同”,与后世所讲的平等观念相类似。现代大家所侈言的平等主张,在中国上古文化中,战国初期的墨子,早已提出。但在印度,释迦牟尼则更早提出了一切众生平等的理论。

  现在我们不是讨论墨子这个主题,而是在这里特别注意墨子的“尚贤”主张,为什么也与儒家孟子的观念很相近,而与道家老子的思想却完全相反呢?这就是因历史时代的演变,而刺激思想学术的异同。墨子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宋国人,宋国是殷商的后裔。而且以墨子当时宋国的国情来看,比照一般诸侯之国的衰乱,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所以造成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变乱,在许多锗综复杂的原因当中。最大的乱源,便是人为的人事问题。尤其是主政或当政的人,都是小人而非君子,那么天下事,不问便可知矣。

  此所以后世诗人有“自从鲁国潸然后,不是奸人即妇人”的深长叹息了!鲁国潸然,是指孔子眼见由三代而到“郁郁乎文哉”周代的中国文化大系,在他父母之邦的鲁国,已经开始变质而衰败,周公后裔的鲁国政权,又都操在奸党的手里,因此他无可奈何潸然含泪而身离祖国,远游他方。自此以后的历史,再也不能恢复如三代以上的太平景象。同样地,历代史实告诉我们,所有破坏社会的安定,引起历史文化一再变乱的,大概都是“不是奸人即妇人”所造成。因此,墨子的主张,是针对当时他所立身处地所知、所见、所感受到的结论,而大声疾呼要“尚贤”与“尚同”了。

  而在老子呢?他所看到的春秋时代,正是开始衰乱的时期,乱象已蔚,人为之过。因此,他更进一层而深刻地指出,当时应病与药的“尚贤”偏方,其后果是有莫大的后遗症的。贤能的标准,千古难下定论。但是推崇贤者的结果,却会导致许多伪装的言行。当时各国的诸侯,为了争地称霸,不惜任何代价来网罗天下才能的智士。凡是才智之士,便统称为“贤者”。而这一类的贤者愈多,则天下的乱源也就愈难弭平。所以他指出“不尚贤,使民不争”的主张。



<CENTER>贤与不贤的君子小人之辨</CENTER>

  讲到这里,让我们暂时推开老子,而另外介绍后世的三则故事,便更容易明白老子立言的用意了。

  一是南宋名儒张南轩(拭)和宋孝宗的对答:

   宋孝宗言:难得办事之臣。右文殿修撰张拭对曰:陛下当求晓事之臣,不当求办事之臣。若但求办事少臣,则他日败陛下事者,未必非此人也。

  晓事,是唐宋时代的白话,也就是现代语“懂事”的意思。张南轩对宋孝宗建议,要起用懂事的人,并非只用能办事而不懂事的人,的确是语重心长的名言。也是领导、为政者所必须了解的重点。

  一是明人冯梦龙自叙《古今谭概》所记:

   昔富平孙家串(孙丕扬,富平人,字叔孝,嘉靖进士,拜吏部尚书,追谥恭介)在位日,诸进士谒请,齐往受教。孙曰:做官无大难事,只莫作怪。真名臣之言,岂唯做官子!”

  天下人才,贤士固然难得。贤而且能的人才,又具有高明晓事的智慧,不炫耀自己的所长,不标奇立异,针对危难的弊端,因势利导而致治平的大贤,实在难得。以诸葛亮之贤,一死即后继无人,永留遗憾。虽然魏廷、李严也是人才,但诸葛亮就是怕他们多作怪,因此不敢重用,此为明证。

  一是清末刘鹗在所着《老残游记》中记述的一则故事。为了久仰一位清官的大名,不惜亲自出京去游览求证。但所得的结果,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得一结论说:“天下事误于奸慝者,十有三四。误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十有六七。”这又是从另一角度描述贤而且能的人才难得。

  对于这个问题,清初乾隆时代的监察御史熊学鹏,就张拭(南轩)对宋孝宗的问答,写了一篇更深入的论文,可以暂借作为结案:
<PRE>    臣谨按:张拭立言之心,非不甚善。而其所谓“不当求办事之臣”数
  语,则未能无过也。
    天下有欲办事而不晓事者,固足以启纷扰之患。天下有虽晓事而不办
  事者,尤足以贻废弛之忧。
    盖人臣敬事后食,见事欲其明,而任事更欲其勇;明而不勇,则是任
  事时,先无敬事之心,又安望其事之有济,且以奏厥成效哉。
    况“敬事”二字,有正有伪,不可不于办事求之也。在老成慎重通达
  治体之人,其于一事之是非曲直,前后左右,无不筹划万全,而后举而行
  之。官民胥受其福。朝廷因赖其功,以为晓事,是诚无愧于晓事之名矣。
    若夫自负才智,睥睨一世者,当其未得进用,亦尝举在延之事业而权
  其轻重,酌其是非,每谓异日必当奋然有为。一旦身任其责,未几而观望
  之念生,未几而因循之念起,苟且迁就,漫无措置。
    彼非不知事中之可否,而或有所惮而不敢发,或有所碍而不肯行,于
  是托晓事之说以自便其身家,而巧为文饰。
    是人也,用之为小臣,在一邑则一邑之事因之而懈弛。在一郡,则一
  郡之事因之而囗茸。效奔走,则不能必其勇往而直前。司案牍,则不能必
  其综核而悉当。至用之为大臣,而其流弊更不可胜言矣。
    夫大臣者,膺朝廷股脑心膂之寄,所当毅然以天下事为己责,与人君
  一德一心,以成泰交之盛者也。如不得实心办事之人,而但以敷衍塞责者,
  外示安静以为晓事,国家亦乌赖有是人为哉。
    且以是人而当重任,任其相与附和者,必取疲懦软熟,平日再不敢直
  言正色之辈,而后引为同类,谬为荐扬,久而相习成风,率皆顽钝无耻,
  而士气因以扫地矣。
    所以《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夫为王臣,而至以匪躬自励,事一人,而必以夙夜自警,是岂徒晓事
  而不办事者所得与哉。
    要之,事不外乎理。不审乎理之所当然,而妄逞意见,以事纷更者,
  乃生事之臣,究非办事之臣也。
    所谓办事者,以其能办是事而不愧,则非不晓事之臣,明矣。
    臣愚以为张拭恐宋孝宗误以生事之臣,为办事之臣,只当对曰:陛下
  固欲求办事之臣,更于办事之臣中,而求晓事之臣。则心足以晓事,而身
  足以办事。心与身皆为国用,于以共(襄力)政治,庶乎其得人矣。
</PRE>


  由于前面引用了历史上这三则故事,更进一层,便可知对于“选贤与能”的贤能标准,很难遽下定义。以道德作标准吗?以仁义作标准吗?或以才能作标准呢?无论如何,结果都会被坏人所利用,有了正面标准的建立,就有反面作伪模式的出现。所以古人说:“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极。”说一句话,一个道理,就好比你打了一个固定的桩在那里,以为拴宝贵东西所用。但用来用去用惯了,无论是驴或是鹰犬,也都可以拴挂上去。那是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的。

  实际上,我们晓得,“尚贤”、“不尚贤”到底哪一样好,都不是关键所在。它的重点在于一个领导阶层,不管对政治也好,对教育或任何事,如果不特别标榜某一个标准,某一个典型,那么有才智的人,会依着自然的趋势发展;才能不足的人,也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倘使是标榜怎样作法才是好人,大家为了争取这种做好人的目标,终至不择手段去争取那个好人的模式。如果用手段而去争到好人的模式,在争的过程中,反而使人事起了紊乱。所以,老子提出来“不尚贤,使民不争”,并非是消极思想的讽刺。

  此外,法家学说,出于道家的支流,它与老庄思想,也息息相通。法家最有名的韩非子,提出一个理论,可以说,相同于老子“不尚贤,使民不争”这个观念的引申发挥,但他提倡用法治领导社会,并不一定需要标榜圣贤道德的政治。他说:“相爱者则比周而相誉,相憎者则比党而相非,诽誉交争,则主威惑矣。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若舍法从私意,则臣不饰其智能,则法禁不立矣。”

  他说,人类社会的心理很怪。彼此喜欢“比周”,大家在一起肩比肩(“比”字就好像一个人在前面走,我从后面跟上来,叫做“比”。“比”字方向相反的话,就成为“背”。你向这面走,我向那面走,便是“背道而驰”。懂了这个字的写法,便可了解后世称“朋比为奸”的意义。“周”是圈圈)。彼此两三个人情投意合的,就成为一个无形的小圈子。若有人问到自己的朋友说:“老张好吗?”就说:“我那个朋友不得了,好得很。”如果有人说他朋友不好,就会与人吵起架来。相反地,“相憎者,则比党而相非”,对自己所讨厌的人,就会联合其他人予以攻击。

  其实,人类社会对人与人之间的是非毁誉,很难有绝对的标准。站在领导地位的人,对于互相怨憎的诽谤,和互相爱护的称誉,都要小心明辨,不可偏听而受其迷惑。如果先入为主,一落此偏差,“诽誉交争”,则人主惑矣。

  过去有人批评我们中国人和华侨社会说:“两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有三派意见。由此可见中国民族性不团结的最大缺点。”我说:“这也不一定,只要是人类,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有三派意见。”譬如一对夫妻,有时就有几种不同的意见,只是为情为爱的牵就,以致调和,或一方舍弃自我的意见。又例如一个大家庭里有许多兄弟姊妹,有时意气用事,互相争吵,实在难以确定谁是谁非,只可引用一个原则。凡是相争者,双方都早已有过错了。因此法家主张领导地位的人,对左派右派之间的诽誉,只有依法专断,不受偏爱所惑,就算是秉公无私了。

  韩非由家庭现象,扩而充之,推及一个国家,便说:“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若舍法从私意,则臣不饰其智能,则法禁不立矣。”这就是代表法家思想的一个关键,不特别标榜圣贤政治。他们认为人毕竟都是平常人,一律平等,应该以人治为根本才对。这种道理,正是与老子的“不尚贤,使民不争”互为表里,相互衬托。由此可知,法家思想确实出于道家。



<CENTER>道家与法家的辨贤</CENTER>

  人文历史的演变,与学术思想相互并行,看来非常有趣,也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有正必有反,有是就有非。正反是非,统统因时间、空间加上人事演变的不同而互有出入。同样也属于道家的鬻子——鬻熊,如果只依照传统的说法而不谈考证他的生平,那么,他比老子还要老了,应该属于周文王时代,与姜太公——吕尚齐名并驾的人物,也是周文王的军师或政略咨议的角色。但他却主张需要起用贤者,而且提出贤士的重要性。如说:“圣王在位,百里有一士,犹无有也。王道衰,千里有一士,则犹比肩也。”

  他的意思是说,在上古的时代,人心都很朴实,不需要标榜什么道理等等名号。上古时代,圣王在位,纵然百里之内,有一个道德学问很好的人,也是枉自虚生,好比没有用的人一样。因为在那个时代,个个都是好人,人人都差不多,又何必特地请一些贤人来治世呢!好比说,一个社会,完全安分守法,既无作奸犯科的人和事,便不需要有防止、管理作奸犯科的警察了。但他又说,后来王道衰落,社会变乱,千里之外如有一贤士,也要立刻找来,与他并肩同事以治天下。

  从鬻子的理论观点来看历史,一点也不错。例如生在盛唐时代的赵蕤,也是道家人物。他纵有一肚子的谋略学问,但生在升平时代,又有什么用处?只有著书立说,写了一部《长短经》传世,自己去修道当隐士。虽受朝廷征召,始终不肯出山,因此在历史上,称他赵征君。他虽然传了一个徒弟李白——诗人李太白,晚年用非其时,又用得不得当,结果几遭身首异处之祸。好在他年轻时帮忙过危难中的郭子仪,因此后来得郭子仪力保,才得不死。如果再迟一点,在安禄山、史思明以后的乱局,也许李白可与中唐拨乱反正的名相李泌并驾齐驱,各展所长,在历史上便不只属于诗人文士之流,或者可有名臣大臣的辉煌功业呢!

  鬻子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昔文王见鬻子年九十。文王曰:嘻!老矣!鬻子曰:若使臣捕虎逐鹿,臣已老矣。坐策国事,臣年尚少。

  其实,文王说的“老矣”,是一句故意说的笑话,而且也有些为自己感慨的味道。文王用姜太公时,吕尚的年龄,已过了八十岁。他与武王的年龄不相上下。当然,九十岁以外的人,明知兴邦大业,已非自己的年龄所能做到,有如清人赵翼的诗:“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因此对鬻子开了一句玩笑——“嘻!老矣”。是鬻子老了?还是他感慨自己也老了?只有他自心知之。可是鬻子的答案,也正合文王的心意,彼此知心,一拍即合,一个是求贤若渴,一个是贤良待沽,因此而各取所需,各得其所。这岂不是“尚贤”的明证?况且法家如韩非,他虽然主张法治而不重人治,但用法者是人,不是法。人不用法,法是废物。韩非自荐,正是自认为是贤才,因此而求鬻卖于帝王。如果人主不“尚贤”,韩非又向哪里去卖弄他自己的贤能呢?

  且让我们再来看看前汉时代,崇拜道家学术的淮南子,他提出了与法家主张相反的意见,如说:“乌穷则啄,兽穷则触,人穷则诈。峻刑严法,不可以禁奸。”

  淮南子这里所提出的相反道理,正如老子所说:“长短相较,高下相倾。”有正面就有反面,淮南子是道家,他以道家的思想,又反对法家。而法家原也出于道家,这是一个颇为有趣的问题。

  淮南子说:“鸟穷则啄,兽穷则触,人穷则诈。”鸟饿了抓不到虫吃的时候,看到木头,不管什么都啄来吃。野兽真的饿了,为了获得食物,管你是人或是别的什么都敢去碰。“人穷则诈”,人到穷的时候,就想尽办法,以谋生存,骗人也得要骗。如法家的韩非子说:“国有常法,虽危不亡。”淮南子却说不见得:“峻刑严法,不可以禁奸。”纵使法令非常严格,动不动就判死刑,然而众生业海,照样犯罪杀人。这就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道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真到穷凶极恶的时候,就胡作非为。因此而又否定法治的功能,还是要以道德的感化,才能够使天下真正地太平。

  不管如何说,各家的思想,都有专长。尤其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诸子百家的书籍,多得不可数计,有着说不完的意见。著作之多,多到令人真想推开不看了。往往我们觉得自己有一点聪明,想的道理颇有独到之处。但是,凑巧读到一本古书,脸就红了。因为自己想到的道理,古人已经说过了,几千年前就有了,自己现在才想到,实在不足为贵。总之,像上面讨论的这些正反资料,在书中多得很。

  再回过来讲老子所说的“不尚贤,使民不争”。此处之贤,是指何种贤人而说?真正所标榜的贤人,又贤到何种程度?很难有标准。不论孔孟学说,或者老庄言论,各家所指的圣贤,要到达何种标准?那很难确定。所以,属于道家一派的抱朴子说:“白石似玉,奸佞似贤。”一方白色的好石头,晶莹剔透,看起来好像一块白玉,但是就它的质地来看,不论硬度、密度,都不够真玉的标准。如果拿世界宝石标准来评定,充其量只能叫它什么“石”。如“青田石”、“猫眼石”等,实际上只是一种质地较好的石头而已。至于人,也是如此,有时候大奸大恶的人,看起来却像个大好的贤人。所以贤与不贤很难鉴定。我们用这些观点来解释老子的“不尚贤,使民不争”的道理,对大家研究老子这句话的内涵,相信会更有帮助。



<CENTER>现代化好人与老人的表扬法</CENTER>

  老子的这本书,毫无疑问,是经人重新整理过,但大体上,已整理得很好,把每一句话的含义性质分别归类。如果各抒己见,认为它原文排列有错误,那就各成一家之言,很难下一定论。

  我在介绍第一章的时候,曾首先指出,老子往往将道的体相与作用,混合在一起讨论。而且在作用方面,所谓老庄的“道”,都是出世的修道,和入世的行道,相互掺杂,应用无方,妙用无穷,甚至妙不可言。所以,读老庄如读《孙子兵法》一样,所谓“运用之妙,在乎一心”。那么,要想把《老子》的内涵,完全表达出来,是很费事的。尤其在入世应用之道方面,常常牵涉到许多历史哲学。利用史实,加以选择,透过超越事实的表面层,寻求接近形而上道理的讨论。这在一般学府中应该属于一门专门课程。但是许多地方,牵涉到历史事实的时候,就很难畅所欲言了。比如说“不尚贤,使民不争”这句话,尚贤与不尚贤怎样才对,就很难定论。换一句话说,一个真正太平的盛世,就没有什么标榜好人的必要,我们只列举现代化的一两个故事,大概可以增加些许“不尚贤,使民不争”的趣味性。

  几年前,台湾社会上发起一个“敬老会”,对老人,表扬其年高德劭。第一次举办时,我就发现,这简直是在玩弄老人,为老人早点送终的办法。叫年纪那么大的老人坐在那儿听训、领奖,还要带去各地游览。实际上,对于老人是一种辛苦的负担,我想那些老人可能累坏了,而且更因为这种风气一开之后,就有许多人也不免想进入被“敬老”的行列,这样就变成有所争了。岂不见老子说“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吗?又如,我们标榜好人,让好人受奖,开始动机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形成风气后,社会上就有人想办法去争取表扬。那么,表扬好人的原意,也就变质了。我每年也接到推荐好人好事的公文,但我看来,好人好事太多,推荐谁去好呢?而且征求一下,大家只对我一笑,摇摇头,摆摆手,谁也不肯接受推荐。我常常笑着说:有两个好人,我想推荐,可惜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未投生。大概我还勉强像小半个好人,只是我也同大家一样,讨厌人家推荐我,更怕自己推荐自己。还是相应不理,让贤去吧(一笑)。我们由这两个故事,大概就可以知道,所谓“不尚贤,使民不争”,在老子当时的社会,在那个历史政治的形态中,“尚贤”已经是一种毛病,因此他提出这句话来。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其实,人类历史上千古兴亡的人物,从作人与做事两个立场来讲,贤与不肖,君子与小人,忠与奸,在纯粹哲学的角度来看,很难下一确切的定论。如果单从用人行政的立场来讲,清初名臣孙嘉涂的“三习一弊”奏疏中,已经讲得相当透彻了!其中如说:
<PRE>    夫进君子而退小人,岂独三代以上知之哉!虽叔季之世(衰乱的末代
  时势)临政愿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自信为很高明的领袖们),
  各贤其臣(各人都认为自己所选拔的干部都是贤者)。孰不以为吾所用者
  必君子,而决非小人。乃卒于小人进而君子退者,无他,用才而不用德故
  也。
    德者,君子之所独。才则小人与君子共之,而且胜焉。语言奏对,君
  子讷而小人佞谀,则与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目
  习投矣。即课事(工作的考核)考劳(勤惰的审查),君子孤行其意而耻
  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心习又投矣。
    小人扶其所长以善投,人君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入耳,谛
  观之而其貌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
  不逐而自离。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离,其患岂可胜言哉!
</PRE>




<CENTER>盗机与哲学</CENTER>

  其次,老子主张“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这两句话,可说“文从字顺”,读来很容易了解。但说对于稀奇难得的财物,不要去珍重、宝贵它,便可使大家不会生起盗心,这就颇有问题。“盗”字有抢劫的强盗、偷窃的小盗等区别。要详细解释“盗”字,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以纯粹哲学的观念作解释,什么是盗贼行为的内涵?我们可以引用佛家的一个名词,凡是“不与取”的便是盗。广泛地说,“不与取”就是盗的行为,这种定义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法律更为严密。所谓“与取”,是指必须得到对方的同意给予。“不与取”,就是没有经过对方的同意,就取为己有的意思。那么,我们就是在地下捡一块泥土回来,没有土地所有者在场,也已经属于“不与取”的行为,也犯了盗戒。所以,人要不犯盗戒,只有餐风饮露,享受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才算是清白。

  在道家的学术思想里,对于这一点,和佛学有同样意义,道家讲“道”便是“盗机”。《阴符经》说:“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修道者也就是利用盗机。我们人活着是天地之盗,都是偷了天地自然的东西,偷太阳的光,偷土壤的功能,侵害万物的生命给自己当饭吃,把动物的肉和青菜萝卜吞到胃肠里去,自己还认为理所当然,这都是占了天地万物的便宜,便是盗机。所以说修道的人,也是偷盗天地的精华到我的身上来。好比用一个聚光的凸透镜,放在太阳光下,把阳光聚在一起,成一焦点,摆一根草在焦点上,到了某个程度,就烧起来,然后引火做熟食,这也是偷盗了太阳的热能来自利。修道人偷盗天地精华之机,也是如此,所以说“人,万物之盗”。但“天地,万物之盗”,人固然是偷取天地精华,天地也是偷了万物和我们的生命,才显现出天地存在的威德功能。

  这样一来,照道家的看法,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互相偷盗的世界,彼此相偷,互相混水摸鱼。然后又说自己很仁慈,这真是滑稽之至。比如,我们人叫人类,依上古传统文化中道家的看法,叫我们人是“倮虫”,老虎是“大虫”,蛇是“长虫”,小的爬行生物是“毛毛虫”。所谓“保虫”的人们,也只是天地间一个生物而已。但又大言不惭地拿其他生物来披毛遮羞,然后夸耀自己为万物之灵,有的是衣冠礼仪,岂非是大盗的行为。

  但在老子以及庄子等道家人物的思想中,已经从上古传统广义的盗机理论,缩小范围,归到人文世界的范畴,只讲人类社会的盗机了。最明显地,无过于庄子《肤箧篇》中的危言耸听。同时也指出最稀有最难得之货是什么东西。他说:
<PRE>    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耶!并与其圣知之
  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
  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
  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何以知其然耶?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PRE>


  同样地,生在多灾多难乱世中的释迦牟尼,在他所说的经典中,有的地方,也是“王贼”并称,揭穿人类贪嗔不已的变态心理。

  因为《(月去)箧篇》对人类历史的诛心之论太透彻了,比之孔子的着《春秋》而责备贤者,使乱臣贼子惧,还要来得干脆明白,所以使干古以下的帝王位,不敢面对,不能卒读,也不可以让别人去读,只能自己偷着来读。用为谋生。用之成功的如曹操,便是“(月去)箧”系的毕业生;用之失败的如桓温,便是“(月去)箧”系考试不及格,没有毕业的学生。

  在历史的经验上,从唐末天下大乱,形成五代的纷争局面,便有道家哲学思想诗的小品出现,如说:“中原莫造生强盗,强盗生时不可除。一盗既除群盗起,功臣多是盗根株。”这首是唐末的白话诗,虽然说得很明白,到底缺乏诗人的“温柔敦厚”风格,因此我再三提到,非常欣赏近代诗人易实甫的“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作帝王”的含容浑厚。
 楼主| 发表于 2005-6-23 11:32:00 | 显示全部楼层
<CENTER>历史上严禁工业科技发展的死结</CENTER>

  有关大盗窃国、小盗窃货等的哲学观念,大概已如上述,暂时不必再加讨论,到此打住。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三千年来的历史经验,素来朝儒道并不分家的传统思想方向施政,固守以农立国,兼及畜牧渔猎盐铁等天然资源的利用以外,一向都用重农轻商的政策,既不重视工业,当然蔑视科技的发展。甚至还严加禁止,对于科技的发明,认为是“奇技淫巧”,列为禁令。因此,近代和现代的知识分子,接触西方文化的科学、哲学等学识之外,眼见外国人富国强兵的成效,反观自己国家民族的积弱落后,便痛心疾首地抨击传统文化的一无是处。如代表儒家的孔孟伦理学说,与代表道家的老庄自然思想,尤其被认为是罪魁祸首,不值一顾。

  从表面看来,这种思想的反动,并非完全不对。例如老子的“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等等告诫,便是铁证如山,不可否认。而且由秦汉以后,历代的帝王政权,几乎都奉为圭桌,一直信守不渝。其实,大家都忘记了,如老子的这些说法,都是当时临病对症的药方,等于某一时期流行了哪种病症,时医就对症处方,构成病案。不幸后世的医生,不再研究医理病理,不问病源所在,只是照方抓药,死活全靠病人自己的命运。因此,便变成“单方气死名医”的因医致病了!

  我们至少必须要了解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历史社会,由周代初期所建立的文治政权,已经由于时代的迭更,人口的增加,公室社会的畸形膨胀,早已鞭长莫及,虚有其表了。这个时期,也正如太公望所说的“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一般强权胜于公理的诸侯,个个想要称王称帝,达到独霸天下的目的,只顾政治权力上的斗争,财货取予的自恣。谁又管得了什么经纶天下,长治久安的真正策略。因此,如老子他们,针对这种自私自利的心理病态、社会病态,便说出“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的近似讽刺的名言。后来虽然变成犹如医药上的单方,但运用方伎的恰当与否,须由大政治家而兼哲学家的临机应变,对症抓药。至于一味地盲目信守成方,吃错了药,医错了病的责任,完全与药方药物无关。

  例如我们过去历史上所讴歌颂扬的汉代文景之治,大家都知道,是熟读《老子》的汉文帝母子,信守道家的黄老之道的时代。老子传了三件法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汉文帝自始至终,都—一做到了。汉文帝的俭约是出了名的,“不贵难得之货”,也是有事实证明的。他自己穿了二十年的袍子,舍不得丢掉,还要补起来穿。从个人的行为道德来说,一个“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的皇帝,能够如此俭约,当然是难得可贵。又有人献上一匹千里马给皇帝,他便下了一道诏书,命令四方,再也不要来献难得的货物。这是他继承帝位的第二年,有献千里马者的历史名诏。他说:“鸾旗在前,凤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于是还其马,与道里费。”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复来献。”

  在我们的历史与辑着史书者的观念里,郑重记载其事的本意,就是极力宣扬汉文帝的个人行为道德,如此高尚而节俭,希望后世的帝王者效法。如用现代语体来表达这段史实,是说汉文帝知道了有人来献千里马,便说: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我已经当了皇帝,要出去有所行动的时候,前面有擎着刺绣飞驾的旗队,正步开道。后面又跟着侍候的宫人们,坐着刻画祥凤的车队,带着御厨房,平平稳稳,浩浩荡荡地向前推进,大约每天只走五十华里就要休息了。如果带着警卫的部队,加上军事o(︶︿︶)o 唉等后勤辎重车队,大约每天只走三十华里便要休息了。那么,我当皇帝的,单独一个人骑上千里马要到哪里去呢?

  无论是达官显要,乃至贵为帝王,没有周围的排场,没有军警保护的威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并无其他的奇特之处。甚至遇到危难,还很可能正如民间俗话所说“凤凰失势不如鸡”呢!因此,他退还了这匹奉献上来的千里马,并且交代下去,还要算还送马来的来回路费和开支。同时又下了一道命令(当时把皇帝的命令叫“诏书”)宣布说:“朕”(过去历史上皇帝们的自称)不接受任何名贵稀奇的奉献,要地方官们通知四方,以后不要打主意奉献什么东西上来。

  这在汉文帝当时的政策作为,的确是很贤明的作风,不只是因为他的个性好尚节俭的关系。在那个时候,从战国以来到秦汉纷争的局面,长达两百余年,可以说中国的人民,长期生活在战争的苦难中。缩短来说,由秦始皇到楚汉分争以后,直到汉文帝的时代,也有五六十年的离乱岁月。这个时候的社会人民,极其需要的便是“休养生息”,其余都是不急之务。所以他的政策一上来便采用了道家无为之治,以“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不要主动去生事)为建国原则。首先建立宽厚的法治精神,废除一人犯罪,并坐全家的严刑。跟着便制定福利社会人民的制度,“诏定振穷、养老之令”。
<PRE>    诏曰:方春和时,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百姓鳏寡孤独穷   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之省忧。为民父母将何如?其议所以振贷之。     又曰: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饱,今岁首不时(注:年初及随时的意   思)使人存问长老。又无布帛酒肉之赐,将何以住天下子孙孝养其亲哉!   具为令:八十以上,月赐米肉酒。九十以上,加赐帛絮。长吏阅视,丞若   尉(丞、尉都是地方基层官职名称)致二千石(地区主政官职称谓)遣都   吏循行,不称者督之。</PRE>


  学老子的汉文帝绝对没有错。但是后代有些假冒为善,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帝王们,却错学了汉文帝。例如以欺诈起家,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的晋武帝司马炎,在他篡位当上晋朝开国皇帝的第四年,有一位拍错马屁的太医司马程,特别精心设计,用精工绝巧的手工艺,制作了一件“雉头裘”,奉献上去。司马炎便立刻把它在殿前烧了,并且下了诏书,认为“奇技、异服,典礼(传统文化的精神)所禁。”敕令内外臣民,敢有再犯此禁令的,便是犯法,有罪。读中国的历史,姑且不论司马氏的天下是好是坏,以及对司马炎的个人道德和政治行为又作什么评价;但历来对奇技淫巧、精密工业以及科技发展的严禁,大体上,都是效法司马炎这一道命令的精神。因此,便使中国的学术思想,在工商科技发展上驻足不前,永远停留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的形态上。


<CENTER>劫灰和人类的物质文明</CENTER>

  其实,回转来追溯我们在科学发展的学术思想史上,历代并非无人,只是都怕背上传统观念中玩弄“奇技淫巧”的恶名。同时,更受到混合儒道两家思想的“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等似是而非的解释所限制。

  姑且不说老祖宗黄帝如何发明指南针、指南车,或者更早的老祖宗们在天文和数学方面,又如何一马当先地居于世界科学史上的先导地位。至于战国时代,方士们的炼丹术,成为世界科学史上化学的鼻祖。甚至五行学说的运用,在天文、地理和克服沙漠与航海等困难上,也有相当的贡献。只以科技工业来说,在战国前期,最著名的便有墨子与公输般在军事武器上的彼此互相斗巧。除此之外,《墨子·鲁问篇》与《韩非子·外储篇》上,还分别记载着墨子曾经用木材制造一个飞鸟。公输般也有用竹子、木材制造一只鸟鹊,放在空中飞了三天不掉下来的记录。还有,南北朝时期,有一位和尚,也用木材造了一个飞鸟,在空中飞翔好几天,最后又回转原处降落。不幸的是,这些比发明飞机还早的发明,受到“奇技淫巧”观念的影响,被埋没了,没有受到如西洋思想中的重视,再加研究,再加改进而成为人类实用的科学技能。

  至于明代初期郑和所制造远航的大楼船,以及宋、元时代在战争中运用的大炮,是否学自西洋,或是中国的发明,辗转传到欧洲而加以改良,考证起来,实在也很困难。因此,也不敢轻信一般的定论,贸然地认为自西洋传来。

  总之,在我们的历史上,自战国以下,科技的发展,都被“奇技淫巧,典礼所禁”这个观念所扼杀,那也是事实。而这个观念,是否受老子的“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的思想所影响,却很难肯定。老子所指的“难得之货”,正如吕不韦思想中的“奇货可居”的大货。换言之,它的内涵,多半是指天下国家的名器——权力,并非狭小到像他自己——老子一样,只愿意骑上一条青牛过函谷关,决不肯坐大马车去西渡流沙。

  因为讲到古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机械的发明,以及工商货品的开发,几乎每一样事物都和道家的方伎有关。例如在十九世纪最为重视的动力能源,便是煤炭。在我们的历史上,最初发现煤炭的趣话,是在汉武帝时代。汉武帝为了教练水师——海军而开凿昆明池。因为开凿昆明池这个大水库,便挖到煤炭。但是当时的人们不知道这块黑而发亮又坚硬的石头是什么古怪的东西,便呈献上来给皇帝。汉武帝看了当然也不知道,只好找以滑稽出名的东方朔来问。东方朔耍了一个关子,推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就顺水推舟说,正好西域来了一位胡僧,请他来,一定可以找到答案。这样一来,更引起汉武帝的兴趣了。找来了胡僧,问他这块黑石头一样的是什么东西,胡僧便说:“此乃前劫之劫灰也。”一块煤炭,叫它做“劫灰”,多么富有神秘性的文学笔调啊!

  其实,劫灰的典故,出在佛经。佛说物质世界的存在,也和人的生命一样,有它固定的变化法则。在人的一生而到死亡,有四大过程,叫做“生、老、病、死”,谁也逃避不了。但就物质世界的地球和其他星球而言,它的存在寿命,虽然比人的身体寿命长,结果也免不了死亡的毁灭,不过把物质世界由存在到毁灭的四大过程,叫它“成、住、坏、空”。当上一次这个地球上的人类世界被毁灭的时候,火山爆发,天翻地覆,在高温高压下,经过长时间的化学变化,没有烧化的,还保有原来形状的,就是化石。至于烧成灰块的,就是煤矿、铁矿之类。熔成浆的,就是石油。佛学中的“前劫之劫灰”,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煤炭。佛学的这种说法,是被现代科学——地质学的理论所认同的。但在西汉武帝的时代,这种理论就很新奇了。

  那么,我们的古人,既然知道了煤炭,为什么不早早开发来应用,却始终上山打柴,拿草木来做燃料呢?这又是另一个有趣而具意义的问题。这个思想,也出在道家的学术思想。道家认为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个有生机的大生命,就如人身一样。人体有骨骼、血脉、五脏、六腑、耳目口鼻以及大小便等等,地球也是一样,它有生机,不可轻易毁伤它。不然,对人类的生存,反有大害。因此,虽然知道有“天材地宝”的矿藏,也决不肯轻易去挖掘。即使挖掘,也要祭告天地神祗,得到允许。不然,只有偷偷地在地层表面上捡点便宜。其实,哪个神祗又管得了那么多?但是人心即天心,人们的传统思想是如此,神祗的权威就起了作用了。

  正因为这种思想,使得我们全国的丰富的煤矿等宝藏,才保留到现在,作为未来子孙们生存的资财。例如现在人所用的能源石油,在道家的观念来讲,是万万不敢轻易多用的。因为那是地球自身营卫的脂肪或者犹同人体的骨髓,如果挖掘过分了,这个地球生命受到危害,就会加速它的毁灭。

  这种思想,这种观念,看来多么可笑,而且极富于儿童神话式的浓厚幽默感。因为我们现在是科技的时代,决不肯冒昧地轻信旧说。但是,我们不要不了解。现代真正的大科学家们,他们反而惊奇佩服我们的祖先,远在十几个世纪以前,早已有类似现代科学文明的地质学和矿藏学的理论和认识。


<CENTER>世上无如人欲险</CENTER>

  接着“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而来的,便是以“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作为总结。换言之,“不尚贤,使民不争”是消极的避免好名的争斗,“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是消极的避免争利的后果。名与利,本来就是权势的必要工具,名利是因,权势是果。权与势,是人性中占有欲与支配欲的扩展。虽是贤者,亦在所难免。司马迁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是不易的名言。固然也有人厌薄名利,唾责名利,认为不合于道,但“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呢?除非真有如佛道两家混合思想的人,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许不在此例,也许是未能确定之词。因为照一般宗教家们所说的超越人类以外的世界,也仍然脱不了权力支配的偶像,那么,无论在这个世间或是超越于这个世界,照样还是跳不出权势的圈套。这样看来,人欲真是可悲的心理行为。不过,也许有人会说,人欲正是可爱的动力,人类如果没有占有支配的欲望,这个世界岂不沉寂得像死亡一样的没有生气吗?是与非,真难说。且让我们转一个方向来反映老子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的说法吧!

  首先,我们要确定“欲”是什么?很明显的答案,“欲”有广义和狭义两层涵义。广义的“欲”,便是生命存在的动力,包括生存和生活的一切需要。狭义的“欲”,一般来说,都是指向男女两性的关系和饮食的需求。

  例如代表儒家的孔子,在《周易·序卦传》便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他在《礼记》的说明中,又说:“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孔子虽然不像后来的告子一样,强调“食、色,性也”。但很显然地,他把“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中的“欲”字,干脆了当地归到男女饮食的范围。人的生命的存在,除了吃饱喝足之外,跟着而来的,便是男女两性的关系了。因此,他删订《诗经》开端的第一篇,便采用了“关睢”。孔子并不讳言男女饮食,只是强调在男女饮食之际,须要建立人伦的伦理秩序,要“发乎情,止乎礼”。

  上面的举例,就是把“欲”的涵义,归纳到狭义的色欲范畴。此外,历来儒道两家的著述,厌薄色欲,畏惧色欲攫人的可怕说法,多到不胜枚举。宋代五大儒中,程明道的“座中有妓,心中无妓”的名言,一直是后世儒者所赞扬的至高修养境界。乃至朱熹的“十年浮海一身轻,乍睹藜涡倍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等等,似乎都是切合老子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的名言。

  到了魏晋以后,随着佛家学说的输入,非常明显地,“欲”的涵义,扩充到广义的范畴,凡是对一切人世间或物质世界的事物,沾染执着,产生贪爱而留恋不舍的心理作用,都认为是欲。情欲、爱欲、物欲、色欲,以及贪名、贪利,凡有贪图的都算是欲。不过,它把欲剖析为善与恶的层次。善的欲行可与信愿并称,恶的欲行就与堕落衔接。对于欲乐的思辨分析,极其精详,在此暂且不论。尤其佛家的小乘戒律,视色欲、物欲如毒蛇猛兽,足以妨碍生命与道业,避之唯恐不及。与老子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又似如出一辙。因此,从魏晋以后,由儒释道三家文化的结合,汇成中国文化的主流,轻视物欲的发展,偏重乐天知命而安于自然生活的思想,便普遍生根。有人说,此所以儒道两家思想——老子、孔子的学说,历来都被聪明黠慧的帝王们,用作统治的工具。

  反正人类总是一个很矛盾的生物,在道理上,都是要求别人能做到无欲无私,以符合圣人的标准。在行为上,自己总难免在私欲的缠缚中打转。不过,自己都有另一套理由可为自己辩白。如果老子的本意,真要人们做到“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事实上,在人世间的现实社会里,是绝不可能的事。除非天地再来一次混饨,人类重返原始的时代,如道家所说的“葛天氏之民,无怀氏之民”的初古时期,或者可以如此。


<CENTER>虚心实腹与鼓气</CENTER>

  可是在秦汉以后修学神仙丹道的道家方士们,大多都遵守老子的告诫,要极力做到“绝嗜禁欲,所以除累”的功夫,以便具有学仙得道的资格。不过,请注意我所说的“大多”这个概念。当然不包括自认为是黄帝传承的“黄老之道”的全部道家神仙方术。这些大多数的学道的人们,在基本上,除了希望自己严谨地做到“离情弃欲”为入道之门以外,最重要的,便要做到如老子所说的“虚心实腹,弱志强骨”的实证境界。尤其发展到后世,修道学神仙的,都在修炼如何虚心,如何实腹,如何弱志,如何强骨。再配上老子在后面所说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等等说法,不但使修道的人都致力于追求这种境况,即如练习拳术武功的人,乃至讲究读书做学问,注意修心养性的人们,也在或明或暗地,努力于虚心实腹的功夫。

  最有趣的,大家明知“绝嗜禁欲”的涵义,如果这一步做不到,根本就没有办法再继续进修到什么“虚其心”的程度。既然心不能虚,下一步的“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的境界,岂非纯是一片空谈。可是谁又自肯承认不对呢?于是一概不管老子前言的“弃欲虚心”的先决条件,便只从“实其腹”的守神、练气、存想、守丹田等等五花八门的方法上去修炼,于是弄得大腹便便如富家翁,一副满面红光的发财相,就算有道之士,到了最后,仍然跳不出一般常人的规则,还不是落在高血压或心脏病等的老病死亡之列。

  讲到这里,且让我们轻松一下,先来看看一些通人达士的说法,免得使一般学道修仙的人听了太过紧张,那就罪过不浅。其实,我也很相信幼年课外读物有关人道的升华,可以达到神仙的境界。这些当年幼少时期的读物,便有:“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以及“三十三天天重天,白云里面出神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坚。”但到后来渐渐长大,又读过许多更深入的丹经道书,甚至全部《道藏》,真有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气势。只是相反地,历观许多修道学仙人们的结果,以及一般通人达士的著作,那又不免会心一笑,黄粱梦醒,仍然回到人的本位里来。例如司马迁,曾经亲访修道学仙的人们,而有“山泽列仙之涛,其形清癯”的记载。可见并不是都像元朝以后画家们想象的八仙中的汉钟离,活像一个鱼翅燕窝吃多了的大腹贾的样子。此外,历代文人“反游仙”之类的诗词作品也很多。例如辛稼轩调寄“卜算子”的《饮酒》词,便是从人道的本位立言,不敢妄想成仙学佛:“一个去学仙,一个去学佛。仙饮干杯醉似泥,皮骨如金石?不饮便康强,佛寿须千百,八十余年入涅槃,且进杯中物。”读了辛稼轩这首词,真可使人仰天狂笑,浮一大白。不过,我们同时要知道,这是他的牢骚,借题发挥,借酒浇愁而已。同样地,他另有一首枉读圣贤书,不能发挥忠诚爱国抱负,而借酒抒杯的名词:“盗跖倘名丘,孔子如名跖,跖圣丘愚直到今,美恶无真实。简册写虚名,蝼蚁侵枯骨,千古光阴一霎时,且进杯中物。”其余如清人的反游仙诗也很多,如借用吕纯阳做题目的,“十年橐笔走神京,一遇钟离盖便倾。不是无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误先生”,“妾夫真薄命,不幸做神仙”等,到处可见。


<CENTER>道家虚心养气的真传</CENTER>

  尽管历来的通人达士们,口头笔下,都在反对神仙佛道,但是遇到无可奈何之处,在潜在的意识里,何尝不懂憬超越人间,倘佯于天人的美景。所以练气行功,讲究气住丹田的人们,依旧多如过江之鲫,趋之若鹜。我常常碰到有些倾心修道的人来问,如何气住丹田等等问题。我总是反问,你为什么要气住丹田来作实腹的功夫?如照道家所说的“气”,有三种不同的写法和定义,必须知道。古代道书上的“气”写作“炁”。“炁”这个字的上半部“无”就是后世的“无”字,下面四点则代表了火。那么,无火之谓气,并非指空气的气,也不是呼吸的气。现在用的这个“氣”字,下面有一个米字,是指人们吃了米谷等食物后所化生的气。还有一个好像简体字的“气”,是指空气的气,姑且不管它是哪个气,一个人的身躯,犹如一具装有各种零件的皮囊。假如我们把气体打入一个皮袋里,然后要叫这股气呆板固定,永久停留在某一部位,是有可能吗?很明显的答案,气是不会凝固停留在某一部位的。如果说有可能,那已经不是气体,它已变化成为一个固体的东西。在我们的身躯内,另外装进一样固体的东西,那就太可怕了,岂不成了一个瘤吗?气,本来就是“流动不居,周流六虚”的能量,你要气住丹田,充实腹部的下丹田,那只能说“徒有空言,都无实义”。如果真有如此感觉,那是注意力集中,心理控制作用所引发的感受反应而已,并非真有一样东西。

  那么,老子所讲的“虚其心,实其腹”就没有它的事实根据吗?其实,老子讲的是修养上的真实功夫,绝对是真有其事。但它的先决条件,便是从无欲虚心入门。一个人如能真做到“离情弃欲”,心如止水澄波,那么,自然而然就可达到吕纯阳《百字铭》的修养境界了:
<PRE>    养气忘言守,降心为不为。动静知宗祖,无事更寻谁。真常须应物,   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气回丹白结,壶中配坎离。阴阳   生反复,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酒须弥。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   知。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都来二十句,端的上天梯。</PRE>


  事实上,难就难在无欲与虚心。正因为不能无欲,因此老子才教人一个消极的办法,只好尽量避免,“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能够利用消极的办法做到也就不错。然后再求虚心,自然可以充实内体。养之既久,也就自然可以“弱其志,强其骨”了。如果有心求之,早已背道而驰,违反“道法自然”的原则了。因此唐宋以后禅宗大师们呵斥狂妄之徒的习惯语,便反用老子所说的“虚心实腹”,认为是“空腹高心”之辈,不足以言了。其实,要明白老子的“虚其心,实其腹”的真实功夫,不如引用孟子的“其生色也,猝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最为确实。我们现在不是专讲秦汉以后道家神仙派的丹道方术,只因老子本文的“虚心实腹,弱志强骨”的道理,牵涉到神仙丹道的养气、修气、练气等基本观念,略加说明,事关专题,不必细说,到此为止。


<CENTER>赵宋是再次的南北朝</CENTER>

  至于由《老子》这章后半段所引起的:“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的无为之治的政治思想,在以往的历史上,常被误解,乃至被有些领导一个时代的帝王位,有意或无意地歪曲它的作用,那就不能完全倭过在老子身上了。这种历史上的过谬,最明显的事实,便是宋真宗的故事。

  当五代的末期,由赵匡胤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跃登皇帝的大位以后,历来的传统历史学者,秉承一贯的正统观念,都以宋朝为主。如果我们从历史统一大业的观点来说,整个南北宋三百年间的政权,只是与辽、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礼,等于东晋以后第二个南北朝的局面。如果从中国文化的立场来看,南北宋与辽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国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辽金的文治,比起宋朝,并无太大的逊色。这一观点,也许是我对历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会太离谱。尤其希望青年学者们,不要忽略了当时辽金的文化与中国文化大系的关系。

  在我们的历史上,宋朝的建国,版图很小,治权所及的地区,实在小得可怜。只是有宋一代,在学术文化上,比较重视文人政治,尊重儒家学术的地位,因此颇受历来学者的汇歌赞扬而已。其实,当宋太祖赵匡胤当皇帝开始,玉斧一挥,北方的燕云十六州,已非宋有。西南方的云南迤西、蒙自一带,又有以儒佛文化立国的大理国存在,也不尊奉赵宋的正朔,如果以汉唐的建国精神来讲,先武功而后文治,那么赵宋的天下,实在不无愧色。它的基本原因,因为宋太祖赵匡胤、宋太宗赵匡义两弟兄,天生本质,都是军人而兼爱好读书的学者,因此对于军机兵略,深知利害,不敢轻举妄动。从好的方面来讲,天性比较仁厚,雄长的气魄就比较薄弱,大有如唐代诗人黄松非战诗所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劝君寞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慈悲怀抱。

  因此,宋太祖赵匡胤的初期策略,极力从事休养生息,在安定中求俭约,希望利用北人的贪得心理,以钱财来麻醉北辽,渐次买回燕云十六州的一半版图。如果我们用现代的名词来说,他是想利用财政经济的策略,来统一全国。不幸的是他的兄弟宋太宗赵匡义,没有全盘了解他哥哥的策略,继位不到几年,就把国库积存的财币,用去了大半。到了宋真宗手里,既不敢战,又不敢和,进退两难,非常棘手。好在肯接受名相寇准所坚持的决策,勉勉强强御驾亲征,博得“擅渊之役”一场军事外交的胜利战。但在当时,几乎已把宋真宗吓破了胆。这些事实,在历史的实录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CENTER>寇准的胆识</CENTER>

  讲到这里,再让我们多费些时间,稍微了解有关宋一代名臣寇准的表儒内道的大手笔。同时也可了解一下,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精神,用之在臣道的精彩一幕。寇准确是一位深信黄老之道的学者,在他担当军国大事的任内,家里还隐密地供养着一位专修神仙丹道的道人。他的作风,大胆而缜密,豪放而平实,的确是深得黄老之道的三昧。他在澶渊之役中,勉强着皇帝宋真宗御驾亲征,兵临前线,在枪杆下办外交,实在相当冒险。而且当时在宋真宗的旁边,政府内部还有势力相当的反对派。他却不顾一切,谋定而动。这比起三国时代,魏廷建议诸葛亮出兵子午谷,还要冒险十倍,但是他居然做了。在这一件史实上,宋真宗肯听寇准的意见,临事能够互相配合,固然也真的很可爱,但是他在前线,与敌人面对面的当时,却不免战战兢兢,实在也很害怕,很想知道寇准的行动究竟有多少把握。于是派人去侦察寇准在做什么,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这位身当重任的相爷,公然在这样危急的前方,正与一班幕僚宾客们喝酒赌钱,漫不在乎。真宗一听,总算放心了大半。寇准本来有好赌的习惯,但当时的赌局,真的是一场豪赌。他赌给敌人看,赌给宋真宗看,其实,他比诸葛亮在后花园钓鱼、五路退兵的心情,还更紧张沉重,只是不能不好整以暇而已。这就是道家的妙用,也就是老子的“欲取姑予”的姿态。因此,也就难怪他在政治上反对派的死对头王钦若,事后趁间在宋真宗面前用了一句挑拨的话,就使寇准再也不得重用,守真宗在澶渊之役以后,因为有事而回想起与寇准当时的冒险,颇有复杂的矛盾心理,所以王钦若趁机便说,寇准在增渊之役,不能算有大功,他只是拿陛下当一次大赌注而已。你看,只须一句便佞的口舌,就可害人不用刀,杀人不见血。好在赵宋的皇帝子孙们,本质上还很厚道,换了别的昏君,寇准的头,准会被他送到敌寇的手里去了。


<CENTER>宋真宗贿赂宰相</CENTER>

  尽管未真宗不敢再用寇准,不敢再谈统一的大业,运用输款和谈的政策,以图苟且偷安。但是他知道全国的人心,朝野的士气,并不甘心媚敌,更非心悦诚服这种半投降式的策略。那么,若要做到“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就要另想办法。结果,他接受王钦若的建议,利用宗教来迷醉朝野,安定人心,同时也可以自我安慰,仰仗神力来保佑平安。于是他就假托天神在梦中来降,要他在正殿建“黄箓道场”一个月,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等等诡话。又使人谎报得天书于泰山,要群臣上表,推尊道号,自称为“崇文广武仪天尊道宝应章感圣明仁孝皇帝”。从此以后,北宋的三百年天下,便与道教的神秘政策结了不解之缘。后来自称为“道君皇帝”的迷信大师宋徽宗的北狩,何尝不是宋真宗的前因所误。

  一个国家的大政,绝对不能与宗教的作为混为一体,从古今中外人文历史的记录上去求证,凡是宗教与政治混合的时代,政教(宗教)不分的国土,结果没有一个不彻底失败的。不但污蔑了宗教,同时也断送了国家。政治,毕竟是现实智慧的实际成果。宗教,始终是升华现实的出世事业。如果强调宗教就是现实世间的事,那么不是别有用心,就非愚即狂了。所以,宋真宗要想利用宗教的迷信而“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的当时,最大的顾忌,就怕宰辅大臣——同平章事王旦不同意。开始是试探,结果没有办法沟通。于是一方面由王钦若来婉转疏通意见,一方面真宗派宫监夜里送重礼到王旦的相府上去,并不说明来意是为了什么要有这样重的赏赐。这是当皇帝的公然贿赂大臣的杰作。因此弄得公正持重的名臣王旦有口难言,只好随声附和。如果寇准不被挤出中朝政府,恐怕“神道设教”就无法作为这个豪赌的赌注。后来王旦在临终时,虽然宋真宗亲自到病床旁边探病,御手调药,每天还三四次派人询问病况,并由宫中送来薯蓣(山药)粥。但是王旦耿耿于怀的事,却无法因此释然。他在临死时,还吩咐家人要把他剃了须发,穿上和尚的僧衣,表示抗议,表示忏悔。自恨当时对“天书”的愚民政策,没有尽心竭力地劝谏,认为是一大罪过。

  我们引用了这一段历史的事实,来说明《老子》这一章“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被宋真宗反用的前因后果,当然并非老子的本意,更不可随便又给老子背上黑锅。

  总之,我们不要忘了老子著述的本意,首重效法自然道德的原则,假如人们都在道德的生活中,既不尚贤,又无欲而不争,那当然合乎自然的规范,也就自然是太平无事的天下了。《礼记·礼运》一篇的记载,首先说明孔子的叹息,也是如此。时代到了后世,人人不能自修道德,人人不能善自整治争心和欲望,只拿老子那些叹古惜今的话来当教条,那当然是背道而驰,愈说愈远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6-23 11:34:00 | 显示全部楼层
<P align=center><b><FONT color=#ff0000 size=7>第四章</FONT></b></P>
<P>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道与存在不存在间

  紧接上章“为无为,则无不治”的用而勿用,勿用而用之后,便提出“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作为“用道而不为道所用”的更进一层说明。在这里首先要了解“冲”字与“盈”字是对等性的。“冲”字在《老子》这一章句中的意思,应该作为冲和谦虚的“谦冲”解释。换言之,冲,便是虚而不满,同时有源远流长、绵绵不绝的涵义。如果解释“冲”便是用中而不执一端或不执一边的意思,也可以相通。总之,知道道的妙用在于谦冲不已,犹如来自山长水远处的流泉,涓涓汩汩而流注不休,终而汇聚成无底的深渊,不拒倾注,永远没有满盈而无止境。如果了解道的冲而不盈的妙用,它便如生生不已,永无休止,能生万物的那个想象中的宗主功能一样,就可应用无方,量同太虚。
  能够做到冲虚而不盈不满,自然可以顿挫坚锐,化解纷扰。然后参和它的光景,互同它的尘象。但它依然是澄澄湛湛,和而不杂,同而不流的若存若亡于其间。倘使真能做到这种造诣,完成这种素养,便无法知道它究竟是“谁”之子?似人而非人,似神而非神,实在无法比拟它像个什么。假使真有一个能主宰万有的大帝,那么,这个能创造大帝的又是谁?这个“谁之子”的“谁”,才是创造大帝与万物的根本功能,也姑且强名之叫它是“道”。但是道本无形,道本无名,叫它是“道”,便已非道。因此,只好形容它是“象帝之先”。
  本章的原文,大意已经如前面所讲。但它内涵的流变,传到后世,便有从个人修养去体会它本意的一面;又有从对人处事等事功去领略它妙用的一面。从个人修养上去体会的,属于修习道术的神仙丹道派的居多。从事功与对人处事去领略的,则属于历来帝王或名臣将相们的行事。
  从个人的修养来讲,修道的基本,首先要能冲虚谦下,无论是炼气或养神,都要如此,都要冲虚自然,永远不盈不满,来而不拒,去而不留,除故纳新,流存无碍而不住。凡是有太过尖锐,特别呆滞不化的心念,便须顿挫而使之平息。对于炼气修息,炼神养心,也都要如此,倘有纷纭扰乱、纠缠不清的思念,也必须要解脱。至于气息与精神,也须保养不拘,任其冲而不盈。如此存养纯熟,就可以和合自然的光景,与世俗同流而不合污,自掩光华,混迹尘境。但是此心此身,始终是“冲而用之或不盈”。一切不为太过,太甚。此心此身,仍然保合太和而澄澄湛湛,活活泼泼,周旋于尘境有无之间。但虽说是澄澄湛湛,必须若存若亡,不可执着。我即非我,谁亦非谁,只是应物无方,不留去来的痕迹,所谓“先天而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如此而已。
  但在一般道家人物的行为来说,对于“和其光,同其尘”两句,尤其重视。同时配合魏伯阳真人所着《参同契》中“被褐怀玉,外示狂夫”的两句话,奉为典范,所以有道之士往往装疯卖傻,蓬头垢面混迹于尘世。这种思想和作为,到了后世,便更有甚焉,构成小说中许多故事,影响民俗思想甚巨,如济公活佛的喝酒吃狗肉,吕纯阳三戏白牡丹等等,都从“和光同尘”的观念而来,勾画出修道人的另一番面目。至于《高士传》、《高僧传》或《神仙传》的人物,典型各有不同,大体说来,真能和光同尘的实在太难,也并不多见。

             汉文帝、康熙、郭子仪

  从事功方面来讲,受到老子思想的影响,建立一代事功的帝王,严格说来,只有汉文帝和清初的康熙。尤其康熙善于运用黄老之道的成就,更有过于汉文帝的作为。
  汉文帝是老老实实地实行老子的哲学来治国,奠定两汉四百年的刘家天下。康熙是灵活运用黄老的法则,开建清朝统一的局面。以十多岁的少年,处在内有权臣、外有强藩的局面,而能除鳌拜,平三藩,内开博学鸿词科以网罗前明遗老,外略蒙藏而开拓疆土,都自然而然地合于老子的“冲而用之或不盈”、“挫其锐,解其纷”的法则,深得老子的妙用。因此,他特地颁发《老子道德经》,嘱咐满族亲王们加以研读,奉为领导学的圣经宝典。
  姑且不谈汉文帝与康熙的老子哲学。退而求其次,随便列举历史上名将相的事功,用来说明《老子》本章中的“冲而用之或不盈”,以及“挫其锐,解其纷”的作为。了解中唐名将郭子仪与名相李泌的故事,也可“得其圄中,应用无穷”了!
  郭子仪,是道道地地,经过考试录取的武举异等出身,历任军职,到了唐玄宗(明皇)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造反,才开始诏命他为卫尉卿、灵武郡太守、克朔方节度使,屡战有功。当唐明皇仓皇入蜀,皇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后来称号唐肃宗,拜郭子仪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仍总节度使的职权。转战两年之后,郭子仪从帝子出任元帅的广平王李豫,统率番汉兵将十五万,收复长安。肃宗曾亲自劳军灞上,并且对他说:“国家再造,卿力也。”但在战乱还未平靖,到处尚需用兵敉平的时候,恐怕郭子仪、李光弼等功劳太大,难以驾驭,便不立元帅,而派出太监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使来监军。
  一个半男半女的太监,又懂得什么,但他却代表了朝廷(政府)和皇帝,处处加以阻挠,动辄掣肘,致使王师虽众而无统率。在战场上,各个将领就互相观望,进退失据。不得已,又诏郭子仪为东畿山南东道河南诸道行营元帅,鱼朝思因此更加忌妒,密告郭子仪许多不是,因此又诏郭子仪交卸兵权,回归京师。郭子仪接到命令,不顾将士的反对,瞒过部下,独自溜走,奉命回京闲居,一点也没有怨尤的表示。
  接着,史思明再陷河洛,西戎又逼据首都,经朝廷(政府)的公认,认为郭子仪有功于国家,现在大乱未靖,不应该让他闲居散地。肃宗才有所感悟,不得已,诏他为诸道兵马都统,后来又赐爵为汾阳王。可是这时候的唐肃宗已经病得快死了,一般臣子都无法见到。郭子仪便再三请求说:“老臣受命,将死于外,不见陛下,目不瞑。”因此才得引见于内寝,此时肃宗亲自对郭子仪说:河东的事,完全委托你了!
  肃宗死后,当时和郭子仪并肩作战、收复两京的广平王李豫继位,后来称号为唐代宗。又因亲信程元振的谗言,暗忌宿将功大难制,罢免了郭子仪的一切兵权职务,只派他为监督修造肃宗坟墓的山陵使而已。郭子仪愈看愈不对,一面尽力修筑好肃宗的陵寝——坟墓,一面把肃宗当时所赐给他的诏书敕命千余篇(当然包括机密不可外泄的文件),统统都缴还上去,才使代宗有所感悟,心生惭愧,自诏说:“朕不德,治大臣忧,朕甚自愧,自今公毋疑。”
  跟着,梁崇义窃据襄州,叛将仆固怀恩屯汾州,暗中约召回纥、吐蕃寇河西、践径州、犯奉天、武功。代宗也同他的祖父唐明皇一样,离京避难到陕州。不得已,又匆匆忙忙拜郭子仪为关内副元帅,坐镇咸阳。这个时候,郭子仪因罢官回京以后,平常所带的将士,都已离散,身边只有老部下数十个骑士。他一接到诏命,只好临时凑合出发,藉民兵来补充队伍,一路南下,收集逃兵败将,加以整编,到了武关,又收编驻关防的部队,凑了几千人。后来总算碰到旧日的部将张知节来迎接他,才在洛南扩大阅兵,屯于商丘。因此,又是军威大震,使得吐蕃夜溃遁去,再次收复两京。
  大概介绍了郭子仪个人历史的几个重点,就可以看出他的立身处世,真正做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怨天,不尤人的风格。他带兵素来以宽厚著称,对人也很忠恕。在战场上,沉着而有谋略,而且很勇敢。朝廷(政府)需要他时,一接到命令,不顾一切,马上行动。等到上面怀疑他,要罢免他时,也是不顾一切,马上就回家吃老米饭。所以屡黜屡起,国家不能不有他。像郭子仪这样作为,处处合于老子的“冲而用之或不盈”的大经大法。无怪其生前享有令名,死后成为历史上“富贵寿考”四字俱全的绝少数名臣之一。

               郭子仪与鱼朝恩

  另两件有关他个人的行谊,足以说明“挫其锐,解其纷”作法的。一是关于他与监军太监鱼朝思的恩怨,在当时的政治态势上,是相当严重的,鱼朝思曾经派人暗地挖了郭子仪父亲的坟墓。当唐代宗大历四年的春天,郭子仪奉命入朝。到了郭子仪回朝,朝野人士都恐怕要掀起一场大风暴,代宗也为了这件事,特别吊唁慰问。郭子仪却哭着说:我在外面带兵打仗,士兵们破坏别人的坟墓,也无法完全照顾得到,现在我父亲的坟墓被人挖了,这是报应,不必怪人。
  鱼朝思便来邀请他同游章敬寺,表示尊敬和友好。这个时候的宰相是元载,也不是一位太高尚的人物。元载知道了这个消息,怕鱼朝思拉拢郭子仪,问题就大了。这种政坛上的人事纠纷,古今中外,都是很头痛的事。因此,元载派人秘密通知郭子仪,说鱼朝思的邀请,是对他有大不利的企图,要想谋杀他。郭子仪的门下将士,听到这个消息,极力主张要带一批武装卫队去赴约。郭子仪却毅然决定不听这些谣传,只带了几个必要的家憧,很轻松地去赴会。他对部将们说:“我是国家的大臣,他没有皇帝的命令,怎么敢来害我。假使受皇帝的密令要对付我,你们怎么可以反抗呢?”就这样他到了章敬寺,鱼朝思看见他带来的几个家撞们戒备性的神情,就非常奇怪地问他有什么事。于是郭子仪老老实实告诉他外面有这样的谣传,所以我只带了八个老家人来,如果真有其事,免得你动手时,还要煞费苦心地布置一番。他这样的坦然说明,感动得鱼朝恩掉下了眼泪说:“非公长者,能无疑乎!”如果不是郭令公你这样长厚待人的大好人,这种谣言,实在叫人不能不起疑心的。

              卢杞、李白与郭子仪

  另有一则故事,是在郭子仪的晚年,他退休家居,忘情声色来排遣岁月。那个时候,后来在唐史《奸臣传》上出现的宰相卢杞,还未成名。有一天,卢杞来拜访他,他正被一班家里所养的歌伎们包围,正在得意地欣赏玩乐。一听到卢杞来了,马上命令所有女眷,包括歌伎,一律退到大会客室的屏风后面去,一个也不准出来见客。他单独和卢杞谈了很久,等到客人走了,家眷们问他:“你平日接见客人,都不避讳我们在场,谈谈笑笑,为什么今天接见一个书生却要这样的慎重。”郭子仪说:“你们不知道,卢杞这个人,很有才干,但他心胸狭窄,眼瞅必报。长相又不好看,半边脸是青的,好像庙里的鬼怪。你们女人们最爱笑,没有事也笑一笑。如果看见卢杞的半边蓝脸,一定要笑,他就会记恨在心,一旦得志,你们和我的儿孙,就没有一个活得成了!”不久卢杞果然作了宰相,凡是过去有人看不起他,得罪过他的,一律不能免掉杀身抄家的冤报。只有对郭子仪的全家,即使稍稍有些不合法的事情,他还是曲予保全,认为郭令公非常重视他,大有知遇感恩之意。
  讲到这里,忽然想到另外一则李太白与郭子仪有关的故事。在郭子仪初出茅庐,担当小军官时候,因为不小心犯了军法,而被扣押。这件事情被李白知道了。李白早就非常器重这位少壮军官,一听到消息,就来找到郭子仪的长官说情,这个长官也是李白的朋友,因此就从轻处置,平安无事。等到后来安禄山造反以后,天宝十五年,李白在江西浔阳,却和另一位李家的帝子,永王李磷相识,拉他参加幕府。永王名义上是起兵勤王,实际上也想趁机上台当皇帝,因此而违抗肃宗的东巡诏命,结果兵败于丹阳,李白也受到牵累,在浔阳坐牢,后来又要被流放到夜郎。好在郭子仪已收复两京,名震一时,功劳又大,他知道李白受到牵连致罪,就拿他的战功极力保奏,李白才蒙赦免。这件历史故事记载在唐人的诗话中,是否真实,我们不讲考据。不过一个名士和名将的知遇结合,却是人们情愿相信确有其事,而且也显见古人长厚,好人好事的一报还一报,很是痛快淋漓。因此昔日女诗人汪小蕴,在论史诗中有关郭子仪的名句有:“一代威名迈光弼,千秋知己属青莲。”青莲是李白的别号。
  史载郭子仪年八十五而终。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后来皆为将相。八子七婿,皆贵显于当代。“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历代历史上的功臣,能够做到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穷奢极欲而人不非,实在太难而特难。这都是郭子仪一生的作人处事,自然合乎“冲而用之或不盈”,“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的原则。

              半个芋头 十年宰相

  李泌,也是中唐史上突出的人物,他几乎和郭子仪相终始,身经四朝——玄宗、肃宗、代宗和德宗,参与宫室大计,辅翼朝廷,运筹帷幄,对外策划战略,配合郭子仪等各个将领的步调,使其得致成功,也可以说是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只是因他一生爱好神仙佛道,被历来以儒家出身、执笔写历史的大儒们主观我见所摒弃,在一部中唐变乱史上,轻轻带过,实在不太公平。其实,古今历史,谁又敢说它是绝对公平的呢?说到他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善于运用黄老拨乱反正之道的作为,实在是望之犹如神仙中人。
  李泌幼年便有神童的称誉,已能粗通儒、佛、道三家的学识。在唐玄宗(明皇)政治最清明的开元时期,他只有七岁,已经受到玄宗与名相张说、张九龄的欣赏和奖爱。有一次,张九龄准备拔用一位才能不高,个性比较软弱,而且肯听话的高级巨僚。李泌虽然年少,跟在张九龄身边,便很率直地对张九龄说:“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而喜软美者乎!”相公你自己也是平民出身,处理国家大事,素来便有正直无私的清誉,难道你也喜欢低声下气而缺乏节操和能力的软性人才吗?张九龄听了他的话,非常惊讶,马上很慎重地认错,改口叫他小友。
  李泌到了成年的时期,非常博学,而且对《易经》的学问,更有心得。他经常寻访嵩山、华山、终南等名山之间,希望求得神仙长生不死的方术。到了天宝时期,玄宗记起他的幼年早慧,特别召他来讲《老子》,任命他待诏翰林,供奉东宫,因而与皇太子兄弟等非常要好。在这个时候,他已经钻研于道家方术的修炼,很少吃烟火食物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山寺里,听到一个和尚念经的声音,悲凉委婉而有遗世之响,他认为是一位有道的再来人。打听之下,才知道是一个作苦工的老僧,大家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平常收拾吃过的残羹剩饭充饥,吃饱了就伸伸懒腰,找个角落去睡觉,因此大家便叫他懒残。李泌知道了懒残禅师的事迹,在一个寒冬深夜,独自一个人偷偷去找他,正碰到懒残把捡来的干牛粪,垒作一堆当柴烧,生起火来烤芋头。这个和尚在火堆旁缩做一团,面颊上挂着被冻得长流的清鼻水。李泌看了,一声不响,跪在他的旁边。懒残也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一面在牛粪中捡起烤熟了的芋头,张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语地骂李泌是不安好心,要来偷他的东西。边骂边吃,忽然转过脸来,把吃过的半个芋头递给李泌。李泌很恭敬地接着,也不嫌它太脏,规规矩矩地吃了下去。懒残看他吃完了半个芋头便说:好!好!你不必多说了,看你很诚心的,许你将来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业却不说了!拍拍手就走了。

              白衣山人——李泌

  到了安禄山造反,唐明皇仓皇出走,皇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到处寻找李泌,恰好李泌也到了灵武。肃宗立刻和他商讨当前的局面,他便分析当时天下大势和成败的关键所在。肃宗要他帮忙,封他做官,他恳辞不干,只愿以客位的身份出力。肃宗也只好由他,碰到疑难的问题,常常和他商量,叫他先生而不名。这个时候,李泌已少吃烟火食。肃宗有一天夜里,高兴起来,找来兄弟三王和李泌就地炉吃火锅,因李泌不吃荤,便亲自烧梨二颗请他,三王争取,也不肯赐予。外出的时候,陪着肃宗一起坐车。大家都知道车上坐着那位穿黄袍的,便是皇帝,旁边那位穿白衣的,便是山人李泌。肃宗听到了大家对李泌的称号,觉得不是办法,就特别赐金紫,拜他为广平王(皇太子李豫)的行军司马。并且对他说:先生曾经侍从过上皇(玄宗),中间又作过我的师傅,现在要请你帮助我儿子作行军司马,我父子三代,都要借重你的帮忙了。谁知道他后来帮忙到子孙四代呢!
  李泌看到肃宗当时对政略上的人事安排,将来可能影响太子的继位问题,便秘密建议肃宗使太子做元帅,把军政大权付托给他。他与肃宗争论了半天,结果肃宗接受了他的意见。
  肃宗对玄宗的故相李林甫非常不满,认为天下大乱,都是这个奸臣所造成,要挖他的坟墓,烧他的尸骨。李泌力谏不可,肃宗气得问李泌,你难道忘了李林甫当时的情形吗?李泌却认为不管怎样,当年用错了人,是上皇(玄宗)的过失。但上皇治天下五十年,难免会有过错。你现在追究李林甫的罪行,加以严厉处分,间接地是给上皇极大的难堪,是揭玄宗的疮疤。你父亲年纪大了,现在又奔波出走,听到你这样作,他一定受不了,老年人感慨伤心,一旦病倒,别人会认为你身为天子,以天下之大,反不能安养老父。这样一来,父子之间就很难办了。肃宗经过他的劝说,不但不意气用事,反而抱着李泌的脖子,痛哭着说:我实在没有细想其中的利害。这就是李泌“冲而用之或不盈”的大手笔。唐明皇后来能够自蜀中还都,全靠他的周旋弥缝。

               山人自有妙计

  肃宗问李泌剿贼的战略,他就当时的情势,定出一套围剿的计划。首先他断定安禄山、史思明等的党羽,是一群没有宗旨的乌合之众,目的只在抢劫,“天下大计,非所知也。不出二年,无寇矣。陛下无欲速,夫王者之师,当务万全,图久安,使无后害。”因此,他拟定战略,使李光弼守太原,出井陉。郭子仪取冯诩,入河东,隔断盗魁四将,不敢南移一步。又密令郭子仪开放华阴一角,让盗众能通关中,使他们北守范阳,西救长安,奔命数千里,其精粹劲骑,不逾年而蔽。我常以逸待劳,来避其锋,去翦其疲。以所征各路之兵,会扶风,与太原朔方军互击之,徐命帝子建宁王李谈为范阳节度大使,北并塞,与李光弼相犄角以取范阳。贼失巢窟,当死河南诸将手。肃宗统统照他的计划行事,后来都不出其所料。这便是李泌的“挫其锐,解其纷”的战略运用。
  后来最可惜的,是唐肃宗急功近利,没有听信李泌的建议,致使河北没有彻底肃清,仍然沦陷于盗贼之手,便自粉饰太平,因此而造成历史上晚唐与五代之际华夷战乱的后遗症。
  为了特别褒扬久被埋没的李泌长才,再略加说明他的行谊事绩。肃宗为了尽快收复首都长安,等到郭子仪筹借到西北军大集合的时候,便对李泌说:“今战必胜,攻必取,何暇千里先事范阳乎!”李泌就说:如果动用大军,一定想要速得两京,那么贼势一定会重新强盛,我们日后会再受到困扰。现在我们有恃无恐的强大兵力,全靠碛西突骑(骑兵)、西北诸戎。假如一定要先取京师,大概在明年的春天,就可成功。但是关东的地理环境,与气候等情况,春天来得较早,气候容易闷热,骑兵的战马也容易生病,战士们思春。也会想早点回家,便不愿再来辗转作战了。那么,沦陷中的敌人,又可休养士卒,整军经武以后,必复再度南来,这是很危险的办法。但是肃宗这次,却坚决地不听李泌的战略意见,急于收复两京,可以称帝坐朝,由此便有郭子仪借来回纥外兵,从元帅广平王等收复两京的一幕出现。
  两京收复,唐明皇还都做太上皇,肃宗重用奸臣李辅国。李泌一看政局不对,怕有祸害,忽然又变得庸庸碌碌,请求隐退,遁避到衡山去修道。大概肃宗也认为天下已定,就准他退休,赏赐他隐士的服装和住宅,颁予三品禄位。
  另有一说,李泌见到懒残禅师的一段因缘,是在他避隐衡山的时期。总之,“天道远而人道迩”,仙佛遇缘的传说,事近渺茫,也无法确切地考据,存疑可也。

               英雄退步学神仙

  李泌在衡山的隐士生活过不了多久,身为太上皇的唐明皇死了,肃宗跟着也死了,继位当皇帝的,便是李泌当年特别加以保存的皇太子广平王李豫,后来称号为唐代宗。代宗登上帝位,马上就召李泌回来,起先让他住在宫内蓬莱殿书阁,跟着就赐他府第,又强迫他不可素食,硬要他娶妻吃肉,这个时候,李泌却奉命照做了。但是宰相元载非常忌妒他的不合作,找机会硬是外放他去做地方官。代宗暗地对他说,先生将就一点,外出走走也好。没多久,元载犯罪伏诛,代宗立即召他还京,准备重用。但又为奸臣常衰所忌,怕他在皇帝身边对自己不利,又再三设法外放他出任澧郎峡团练使,后再迁任杭州刺史。他虽贬任地方行政长官,到处仍有很好的政绩,这便是李泌的“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的自处之道。
  当时奉命在奉天,后来继位当皇帝,称号为唐德宗的皇太子李适,知道李泌外放,便要他到行在(行辕),授以左散骑常侍。对于军国大事,李泌仍然不远千里地向代宗提出建议,代宗也必定采用照办。到了德宗继位后的第三年,正式出任宰相,又封为邺侯。勤修内政,充裕军政费用。保全功臣李晟、马燧,以调和将相。外结回纥、大食,以困吐蕃而安定边睡。常有与德宗政见不同之处,反复申辩上奏达十五次之多。总之,他对内政的处理,外交的策略,军事的部署,财经的筹划,都做到了安和的绩效。
  但德宗却对他说:我要和你约法在先,因你历年来所受的委屈太多了,不要一旦当权,就记恨报仇,如对你有恩的,我会代你还报。李泌说:“臣素奉道,不与人为仇。”害我的李辅国、元载他们,都自毙了。过去与我要好的,凡有才能的,也自然显达了。其余的,也都零落死亡了。我实在没什么恩怨可报的。但是如你方才所说,我可和你有所约言吗?德宗就说,有什么不可呢!于是李泌进言,希望德宗不要杀害功臣,“李晟、马燧有大功于国,闻有谗言之者。陛下万一害之,则宿卫之士,方镇之臣,无不愤怒反厌,恐中外之变复生也。陛下诚不以二巨功大而忌之,二臣不以位高而自疑,则天下永无事矣。”德宗听了认为很对,接受了李泌的建议。李晟、马燧在旁听了,当着皇帝感泣而谢。
  不但如此,他做起事来,非常认真负责,曾经与皇帝力争相权。因为德宗对他说:“自今凡军旅粮储事,卿主之。吏礼委延赏(张延赏),刑法委浑(浑碱)。”李泌就说:“陛下不以臣不才,使待罪宰相。宰相之职,天下之事,成其平章,不可分也。若有所主,是乃有司,非宰相矣。”德宗听了,便笑着说,我刚才说错了话,你说的完全对。
  不幸的是,宫廷父子之间,又受人中伤而有极大的误会,几乎又与肃宗一样造成错误,李泌为调和德宗和太子之间的误会,触怒了德宗说:“卿不爱家族乎?”意思是说,我可以杀你全家。李泌立刻就说:“臣惟爱家族,故不敢不尽言,若畏陛下盛怒而曲从,陛下明日悔之,必尤臣曰:吾独任汝为相,不谏使至此,必复杀臣子。臣老矣,余年不足惜,若冤杀巨子,使臣以侄为嗣,臣未知得欲其祀乎!”因呜咽流涕。上亦泣曰:“事已如此,奈何?”对曰:“此大事愿陛下审图之,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国者。”
  接着李泌又提出唐肃宗与代宗父子恩怨之间的往事说:“且陛下不记建宁之事乎?”(唐肃宗因受宠妃张良梯及奸臣李辅国的离间,杀了儿子建宁王李谈)德宗说:“建宁叔实冤,肃宗性急故耳。”李泌说:“臣昔为此,故辞归,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复为陛下相,又观兹事。且其时先帝(德宗的父亲代宗)常怀畏惧。臣临辞日,因诵《黄台瓜辞》,肃宗乃悔而泣。”(《黄台瓜辞》,唐高宗太子——李贤作。武则天篡位,杀太子贤等诸帝子,太子贤自恐不免故作:“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搞令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德宗听到这里,总算受到感动,但仍然说:“我的家事,为什么你要这样极力参与?”李泌说:“臣今独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内,一物失所,责归于臣,况坐视太子冤横而不言,臣罪大矣。”甚至说到“臣敢以宗族保太子。”中间又往返辩论很多,并且还告诉德宗要极力保密,回到内宫,不要使左右知道如何处理此事。一面又安慰太子勿气馁,不可自裁,他对太子说:“必无此虑,愿太子起敬起孝,苟泌身不存,则事不可知耳!”最后总算解开德宗父子之间的死结。德宗特别开延英殿,独召李泌,对他哭着说:“非卿切言,朕今日悔无及矣!太子仁孝,实无他也。自今军国及朕家事,皆当谋于卿矣。”李泌听了,拜贺之外,便说:“臣报国毕矣,惊悸亡魂,不可复用,愿乞骸骨。”德宗除了道歉安慰,硬不准他辞职。过了一年多,李泌果然死了,好像他又有预知似的。
  历来的帝王宫廷,一直都是天下是非最多、人事最复杂的场所。尤其王室中父子兄弟、家人骨肉之间权势利害的悲惨斗争,真是集人世间悲剧的大总汇。况且“疏不间亲”,古有明训。以诸葛亮的高明,他在荆州,便不敢正面答复刘传问父子之间的问题。但在李泌,处于唐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代父子骨肉之间,都挺身而出,仗义直言,排难解纷,调和其父子兄弟之间的祸害,实在是古今历史上的第一人。因此,汪小蕴女史咏史诗,论邺侯李泌,便有:“勋参郭令才原大,迹似留侯术更淳”的名句。郭令,是指郭子仪。郭子仪的成功,全靠李泌幕后的策划。留侯,是写他与张良对比。可惜在一般史书所载的偏见评语,轻轻一笔带过,还稍加轻视的色调,如史评说:“泌有谋略,而好谈神仙怪诞,故为世所轻。”其实,查通正史,李泌从来没有以神仙怪诞来立身处事。个性思想爱好仙佛,只是个人的好恶倾向,与经世学术,又有何妨?善用谋略来拨乱反正、安邦定国,谋略有什么不好?由此可见,史学家的论据,真是可信而不能尽情,大可耐人寻味。
  总之,大略讲了中唐时期的郭子仪与李泌的历史经验,说明本章“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的效用,见之于文武将相在事功上的成就,可观可法之处甚多。这段的发挥就暂且到此为止。</P>
 楼主| 发表于 2005-6-23 11:4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南怀瑾系列之《老子他说》

<P align=center><b><FONT color=#ff0000 size=7>第五章</FONT></b></P>
<P>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囗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P>
<CENTER>圣人与刍狗</CENTER>
<P>

  从《老子》第一章“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都以似异实同,体同用异的表达,说明道体的会同和作用的差别,由个人身心体会大道和立身处事的体同用异的层次。到了本章,又特别提出一则惊世骇俗的名言谠论,致使后世众说纷纷,各抒己见。甚至,因此确认老子为阴谋家的鼻祖,或者指老子鄙夷儒家,薄视仁义,将人文的一切道德观念,视为知识的伪装。见仁见智,各执一端。谁是异端,谁是正见,本来便是各个思想上主观的认定,也无足为怪。但老子在文言字句上,确是直截了当地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文从字顺,难道这不是尖刻讽刺的语意吗?其实,并非如此,未必尽然。

  为了说明其中的道理,必须先对本文中两个名辞的内涵作个交代。一是“刍狗”,一是“仁”。“刍狗”,是草扎的狗,当然不是真的狗。说句老实话,我们的先民吃狗肉是很通常的事,直到现在,广东的同胞们还喜欢吃狗肉,并不为怪,那是先民习俗的遗风。古人所谓家有六畜以备撰食,狗便是六畜中之一。因此,上古的祭祀,用狗肉作祭品,是很普遍的事。大约到了商、周以后,在祭祀中,才渐渐免除了狗肉这项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须用草扎一个象形的狗,替代杀一头真的活狗,这就是“刍狗”的来源。刍狗还未登上祭坛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顾,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过了的刍狗,就视同废物,任意抛弃,不值一顾了。这正如流传到现在的民俗祭神,有时简化一点,不杀活猪,便用米粉做一个猪头来拜拜,拜过以后,也就可以随便任人当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坛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仁”字,在《老子》这章的本文中,当然是代表了周秦时代诸子百家所标榜的仁义的“仁”,换言之,也就是爱护人或万物的仁慈、仁爱等爱心的表相。

  当在春秋战国之际,诸侯纷争,攫掠一般平民的生命财产、子女玉帛,割地称雄,残民以逞,原属常事。因此,知识分子的读书人,奔走呼吁,号召仁义,揭示上古圣君贤相,要人如何体认天心仁爱,如何以仁心仁术来治天下,才能使天下太平。不但儒者如此,其他诸子百家,大概也都不外以仁义为宣传,以仁义为号召。无论是哪一种高明的学说,或哪一种超然的思想,用之既久,就会产生相反的弊病,变为只有空壳的口号,并无真正的实义了。例如佛说“平等”,但经过几千年来的印度,阶级悬殊,仍然极不平等。同样地,我们先民教导了几千年的仁义,但很可惜的,又能有几多人的作为,几多时的历史,真正合于仁义之道!又如耶稣,大声疾呼要“博爱”,但在西方两千年来的文化,又有哪个时代真正出现对世界人类的博爱!此正是老子叹息“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的来由。

  如果我们了解了这些反面的道理,便可知道老子所提出正面的哲学。天地生万物,本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生了万物是很自然的事,死杀万物,也是很自然的事。天地既不以生出万物为作好事,同时也不以死杀万物为作坏事。天地既生了长养万类的万物,同时,也生了看来似乎相反的o(︶︿︶)o 唉万类的万物。生长了补药,也生长了毒药。补品不一定是补,因补可以致死。毒物也不一定是毒,以毒攻毒,可以活命。天地并不一定厚待于人类而轻薄了万物,只是人类予智自雄,自认为天地是为了人们而生长万物人,自称为万物之灵。其实,人们随时随地,都在伤害残杀万物。假如万物有灵,一定会说人是万物的最大毒害。其实,天地无心而平等生发万物,万物亦无法自主而还归于天地。所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说天地并没有自己立定一个仁爱万物的主观的天心而生万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归于还灭。假如从天地的立场,视万物与人类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暂时存在,终归还灭的“刍狗”而已。生而称“有”,灭而称“无”,平等齐观,何尝有分别,有偏爱呢?只是人有人心,以人心自我的私识,认为天地有好生之德,因此发出天心仁爱的赞誉。如果天地有知,岂不大笑我辈痴儿痴女的痴言痴语吗?

  明白了这个原理,便可了知真正有道的圣人,心如天地,明比日月,一切的所作所为,自视为理所当为,义所当为的事,便自然而然地做了。并不一定因为我要仁爱于世人,或我要爱护于你,才肯去做。如果圣人有此存心,即有偏私,即有自我,已非大公。再进一层来讲,一个有道的圣人,生当天下大乱的时代,他真要为了救世而救人,既然有所作为,就不免保存了一面,而有所伤害到另一面了。残杀天下而为我,决不可为。而杀一以儆百,亦等于杀百以存一的同是杀心,亦义所不忍为。那么,圣人而要救世,就只有自杀以救天下吗?自杀既不能救天下,天下亦非残杀可救得了!所以佛说愿度尽众生,方自成佛。但以众生界不可尽故,吾愿亦永无穷尽。耶稣被钉上了十字架,只有祈祷说:“我为世人赎罪!”其实,罪在人心,谁也不能为谁赎罪,除非天下人能自仟罪悔过。因此,老子对于当时现世的人们,自称为圣人之徒,号召以仁义救世者,认为他们徒托空言,都无实义。甚至假借仁义为名,用以自逞一己私欲之辈,更是自欺欺人,大不应该,他希望人们真能效法天地自然而然的法则而存心用世,不必标榜高深而务求平实,才说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名言,藉以警世。但老子说归说,无奈周、秦以后的英雄帝王们,便真的以百姓为“刍狗”,达成一己的私欲。一旦身居王位之后,天下臣庶皆称誉之为“圣明天子”,或直接誉为“当今圣人”,不知“圣”从何来?“明”从何起?恐怕老子重生,也只有缄口结舌,再也不敢另加五千言,重写续本《道德经》了。


</P>
<CENTER>正言若反</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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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重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及后面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等的一贯涵义,且让我们引用《庄子·外篇》的《(月去)箧》篇中所说的话,便可了解老子当时所以菲薄圣人讥刺仁义,都是为了世间多假借圣人的虚名,以及伪装仁义的招牌。犹如近代和现代人,任意假托自由和民主为号召,实际是为了达成私欲的借口,醉心于独裁者如此,西式民主的真实内容,又何尝不如此?举世滔滔,无可奈何。如庄子所说:

  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事先推测估计他的财富储蓄),圣也。入先(在行动的时候,必身先士卒),勇也。出后(得手的时候,先要掩护同伴撤走,自己最后退却),义也。知可否(能判断可不可以行动),智也。分均(平均分配所得的利益),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

  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在《天运》篇中又提到:“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靓而多责。”

  从表面看来,老子和庄子这种思想言论,好像是一种反派的哲学,尤其为狭隘观念的宗教徒,并非大宗教家或教主,甚至,为走入儒家岔路的顽固派,或明知故犯,敢用而不肯说的事功派所深恶痛绝,认为是“不经之谈”。其实,这正是“天理”“良心”的公平哲学。公道自在人心,只是一般说不出所以然,或是不忍心说得太透彻,说穿了,反党乏味。司马迁着《史记》,便用比较含蓄的论调来反映道家与老庄这类思想。到了元、明之间,民俗文学的小说家们,却在小说的著作里,表达了很多这方面的思想。说得痛快淋漓而有韵味的,如明末的贾凫西所作的《木皮散客鼓儿词》。他生当家破国亡的未造,秉着一腔忠义之忧,便借此道理而大发天地的牢骚,如说: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
   太仓里的老鼠吃的撑撑饱。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来剥。
   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刮净鲜鳞还嫌刺扎!
   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
   古剑杀人还称至宝!垫脚的草鞋丢在山洼!
   杀妻的吴起倒挂上元帅印!顶灯的裴谨捱些嘴吧!
   活吃人的盗跖得了好死!颜渊短命是为的什么?
   莫不是玉皇爷受了张三的哄?黑洞洞的本帐簿哪里去查?
   好兴致来时顽铁黄金色!气杀人运去铜钟声也差!世间事风里孤灯草
  头露!纵有那几串铜钱你慢赭沙!


</P>
<CENTER>风箱式的说话艺术</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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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子为了说明天理的公平,与真正圣人的无主而任负化育,便直接指出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生灭变化,既不是谁所主宰,也不是天地的有心制作。万物的造化生灭,都是乘虚而来,还虚而去。暂时偶然存在的一刹那,只是有无相生的动态而已。因为有刹那绵延绝续常有的动,于是误认为动态即是存在,而不承认返有还无的静态也是存在的另一表相。所以他说:“天地之间,其犹橐囗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橐囗”,是旧式农业社会用作鼓吹通气的工具,俗话叫做风箱。也就是《淮南子》本经所说的:“鼓橐吹捶,以销钢铁”的冶炼金属的工具之一。“橐”,是指它的外形的箱椟。“囗”,是指它内在的往来活动的管片。但在旧式的农业社会里,用布缝成两头通,中间空,用来装置杂物的布袋,也叫做“橐”。至于“橐”,是三面密缝,一面通口的布袋。“囗”,便是后世的七孔笛。总之,“橐囗”,是老子用通俗习惯使用的东西,来说明这个物质世间的一切活动,只是气分的变化,动而用之便有,静而藏之,就好像停留在止息状态。

  其实,这个天地的万物,都在永远不息的动态中循环旋转,并无真正的静止。所谓静止,也只是相似止息而偶无动态感觉的情景而已。因此,同样的原理,不同表达的《周易·系辞传》里便说:“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万事万物,动必有咎。在动的作为里,所谓好的成分的吉,只占四分之一。不好的凶,和仅次于凶的不好——悔、吝,便占四分之三。

  然而天地与万物,毕竟都在动态中生生不已地活着。活像是动,动是活力的表现。因此,愈动而愈生生不已。生生不已和永远活动互为因果,互为生活。

  既然了解到天地之间气分的变化往来,变动不息,生生不已,有无相生,动静互为宗主。那么,就可进而了解到一切人事的作为、思想、言语,都同此例。是非,善恶,祸福,主观与客观,都是不能肯定的确有一绝对性的标准。如果一定要理论上争辩到有一个绝对的道理,这个绝对也只是在文字上,人为的,暂时裁定为穷尽之处而已。其实,在动态中,愈动而愈出,永无有穷尽的一点。犹如数理在开发中,也永无尽止。同样地,人世间的是非纷争,也是愈动而愈有各种不同方面的发展,并无一个绝对的标准。“才有是非,纷然失心。”只有中心虚灵常住,不落在有无、虚实的任何一面,自然可以不致屈曲一边,了了常明,洞然烛照。这便是“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关键。但也有认为老子这两句话,是明哲保身、与世无争的教条,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尤其是后世修炼神仙丹道学派的道家们,认为说话是最伤元气的行为,而且是促使短命,造成不好运气的最大原因。所谓“数穷”便是气数欠佳、运气坎坷的表示。因此修道之士,便有“开口神气散,意动火工寒”的严厉训诫了。这种说法,是否绝对合理,姑且引用古体文的“其然乎,其不然乎”两句话来做结论,由大家自去思考取决了。

  如果转进一层,了解到“橐囗”与风箱的作用,那么,便可明白老子所说的“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话,并不完全是教人不可开口说话。只是说所当说的,说过便休,不立涯岸。不可多说,不可不说。便是言满天下无口过,才是守中的道理,才与后文老子所说“善言无瑕囗”的意旨相符。否则,老子又何须多言自着五千文呢!譬如风箱,在当用的时候,便鼓动成风,助人成事。如不得其时,不需要的时候,便悠然止息,缄默无事。倘使如“灌夫骂座,祢衡击鼓”,说来无补于事,那便有违“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明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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